孟加拉——两个女人的角斗场

孟加拉政府终于正式接受最高法院判决，将给“自由战士”与其亲属的公务员配额降到5%，93%的公务员岗位面向社会择优录用。而此时，孟加拉青年的抗议活动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时间，进入暴力冲突也有两个星期，至少174人死亡，超过2500人被捕。

但孟加拉青年的抗议活动仍在继续，发誓要彻底废除公务员配额制、为在抗议活动中死去的同胞伸张正义。

对于我们国家的一些大聪明来说，孟加拉青年们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得寸进尺，十分没智慧、不理性。

若时间回到一个月前，他们就会对孟加拉青年的抗议嗤之以鼻——“有什么用呢？哈西娜会理你们？”甚至，有些大聪明还会高深莫测地言道：“往浅了说，这是与虎谋皮；往深了说，你们不过是在自嗨，同时还成了卡莉达的棋子！”

大聪明们说得有没有道理呢？

首先，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基本状况。

哈西娜是谁？

哈西娜是孟加拉国现任总理，出生于1947年。哈西娜从2009年开始已经连续执政15年，今年又获得选举胜利，如果没有“中道崩殂”的话，将执政到2029年；此前她还在1996年到2001年间担任过总理。孟加拉1971年宣布独立，1972年正式建国，至今52年，哈西娜当总理的时间占了快一半。

而哈西娜之所以能掌权这么久，大半原因在于她父亲谢赫·穆吉布·拉赫曼是孟加拉人民联盟（简称“人盟”，）的创建者，孟加拉开国总统，号称“孟加拉国父”。1971年，为了争取孟加拉的独立，人盟领导下的一批孟加拉战士和巴基斯坦军队进行武装斗争。1972年建国后，谢赫·穆吉布·拉赫曼颁布政令，将30%的公务员职位划分给这些“自由战士”。这就是孟加拉公务员配额制的源头。配额制也因此成为人盟凝聚人心、稳固基本盘的重要手段。

那么卡莉达又是谁？

卡莉达是孟加拉最大反对党“孟加拉民族主义党”（简称BNP）的领袖，出生于1945年，1991年到1996年以及2001年到2006年两度担任孟加拉国总理。她的政治资本和哈西娜不一样，不是来源于自己的父亲，而是来源于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齐亚·拉赫曼是孟加拉前总统、民族主义党创建者。齐亚·拉赫曼本就是独立战争中的英雄人物，虽然比不上谢赫·穆吉布·拉赫曼这位建国者，但也可以称得上是孟加拉的改革者。

单单从时间线就可以看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孟加拉的政坛就一直是哈西娜和卡莉达双雌争霸。

哈西娜和卡莉达之间的争斗既出于现实政治，也缘于历史恩怨。

孟加拉在建国伊始制定的宪法规定建国四原则是民族主义、民主、社会主义以及世俗主义。

在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当政期间，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国有化和五年计划。整个国家盛行对谢赫·穆吉布·拉赫曼的领袖崇拜。1974年孟加拉发生大饥荒，谢赫·穆吉布·拉赫曼的威望大减。为巩固权力，他在1975年1月禁止了除四家国有出版社之外的所有报纸，修改了宪法，引入了一党制。1975年8月，军队发动政变，杀死了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和其家人——哈西娜当时正在西德、幸免于难。

在一系列的倾轧争斗后，1977年，卡莉达的丈夫时任陆军参谋长齐亚·拉赫曼成为总统。齐亚·拉赫曼摒弃了计划经济，推动经济的自由市场化，并将产业和报纸等都进行了私有化。更重要的是他恢复了多党制，自己创建了民族党，并在1979年举行了孟加拉建国后的第二次国会大选。1981年他还允许哈西娜结束流亡、回到孟加拉。但与此同时，他推动了国家的伊斯兰化，将伊斯兰教设立为国教，在政治上严酷打压异己尤其是针对人盟。另一方面，血腥的内斗一直未停。齐亚·拉赫曼挫败了数十次的军事政变，成千上万名军人被处死。最终在1981年5月30日，齐亚·拉赫曼没能战胜又一次的军事政变，身亡于吉大港。

要注意一点，当哈西娜全家15口人遭到政变军人屠杀的时候，卡莉达的丈夫齐亚·拉赫曼时任陆军副参谋长。而且，在齐亚·拉赫曼担任总统后，通过了一条赦令，不追究当初参与政变军人的责任，并将不少杀害谢赫·穆吉布·拉赫曼的责任人委任到国外。因此孟加拉国有不少人认为齐亚·拉赫曼当年其实也是政变参与者，至少是知情者。

虽然哈西娜和卡莉达之间有这么一件宿怨横亘在两人中间，但是她们也曾同一条战线共同战斗过。

从1982年到1990年，孟加拉处在以艾尔沙德为首的军政府统治之下，其间1982年至1986年是戒严时期。艾尔沙德1983年自命为总统，1986年创建民族党，1988年修改宪法将伊斯兰教定为国教。

在军政府期间，哈西娜领导的人盟和卡莉达领导的民族主义党携手反对艾尔沙德，在1983年和1987年都掀起了抗议浪潮。而大学生、尤其是达卡大学（相当于中国的北大清华联合体）的学生是运动的主力，因此各大党派在达卡大学都有自己的青年组织。

1990年10月10日，民族主义党领衔的七党联盟、人盟领衔的八党联盟和左翼的五党联盟共同发起了全国性抗议活动。11月7日，三家联盟起草了“三盟共同宣言”作为迫使艾尔沙德下台、建立看守政府、组织大选成立文官政府的路线图。11月29日，达卡大学全体教师宣布罢课直到艾尔沙德下台。12月2日，艾尔沙德宣布将尽快举行国会和总统选举。12月6日，抗议民众占据首都达卡的街道，城市陷入瘫痪，最终艾尔沙德被迫辞职。整个斗争过程中约100人丧生。

在斗倒了艾尔沙德之后，哈西娜和卡莉达马上从并肩作战的队友转变成针锋相对的敌手。在1991年2月的国会大选中，卡莉达领导的民族主义党成为第一大党，卡莉达就任总理，哈西娜领导的人盟则成为国会反对党。同年，国会通过宪法修正案，将总统设定为象征性职位、由总理掌握实权，从而确立了议会民主制。但是孟加拉的民主之路注定不会就此一帆风顺。

1994年，反对党指责执政党在国会补选中作弊，宣布对国会进行无限期抵制，于是开始组织抗议、游行、罢工等等，并一直延续到对1996年2月的国会大选也进行了抵制。虽然卡莉达赢得了这次大选，民族主义党获得300个直选席位中的278席，但仅仅21%的投票率让胜利无比苍白。因此，在新政府组建了12天后被迫解散。当值国会通过了宪法第十三修正案，规定每届政府任期结束前由中立的看守政府接管并组织大选，直到大选结束新一届政府诞生。

1996年6月，再次举行大选，投票率高达75%，这一回哈西娜赢了。哈西娜一上台就废除了前总统艾尔沙德颁布的赦令，追究当年杀害她家人的青年军官的责任，最终尚在孟加拉国内五名凶手被绞刑处死。

到了2001年10月的大选，投票率依然高达75%，卡莉达胜出。而哈西娜领导的人盟惨败，于是声称选举存在大量舞弊，尽管国际观察员们一直声称选举自由、公平。虽然接下来卡莉达完成了5年的总理任期，但是混乱的种子已经埋下。

由于人盟等反对党对大选的持续杯葛以及对看守政府的批评，孟加拉出现了长达两年时间的政治乱局，军队也参与了进来，看守政府为了平息事态，甚至对哈西娜和卡莉达都进行了逮捕和起诉并试图将他们流放海外。

直到2008年12月29日，孟加拉才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大选。哈西娜组建了一个包括艾尔沙德的民族党在内的十四党大联盟，人盟取得230个议员席位，民族党拿到14个席位，大败卡莉达的四党联盟，卡莉达的民族主义党只拿到了30个席位。投票率创下历史新高，87%。2009年1月6日，哈西娜就任总理。

2011年，国会再次通过宪法修正案，废除了看守政府条款，意味着下次大选将由现任政府组织。这直接导致了民主主义党等众多党派对2014年大选的杯葛。当2014年1月大选正式举行时，卡莉达被拘禁在家，许多反对党成员被捕、被袭击甚至被杀，除了执政党和民族党之外的几乎所有政党都拒绝参选。因此尽管哈西娜在这次选举中再次大胜，但被国际观察员认为“非法”，哈西娜也不像2009年时接到英美等国首脑的祝贺电话。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国务卿希拉里和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甚至发表了一份公开信，称这次选举缺少合法性。

到了2018年，哈西娜和卡莉达之间的争斗变得更加凶险。在选举前夕，卡莉达被指控包括贪污、滥用职权等36项罪名，一个特别法庭判决罪名成立、刑期总计17年，被剥夺了选举权。此时卡莉达73岁。在2018年年底的大选中，哈西娜的人盟再次取得议会绝对多数席位，第二名依然是艾尔沙德的民族党。

2024年1月的大选依然在争议声中进行，政府提前对反对派进行了打压，对政府的批评被压制。选举委员会主席起初说投票率是28%，但随后又改为42%。毫无悬念，人盟依然拿到绝对多数席位。而从2020年3月起，出于人道考虑，卡莉达一直被囚禁在家，但不被允许参与任何政治活动，否则将被押回监狱。

此次起因于配额制的抗议活动，哈西娜不但指责民族主义党在其中煽风点火、背地里策动，也暗示这是美国人想要她下台的阴谋。

但到目前为止，青年们仍只是围绕配额制在呼吁，要求哈西娜下台的诉求并不强烈。2018年的时候青年们就为配额制抗议过，当时政府收回成命，青年们也便作罢了。这一次抗议的规模更大，伤亡也更严重。青年们是否会提出进一步的政治要求、会对哈西娜的执政造成严重影响甚至导致其下台，眼下还很难说。

这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2009年以来，孟加拉的经济高速增长，成功跳出最不发达国家行列—1971年宣布独立时，孟加拉是世界第二穷的国家；而现在它的人均GDP已超过了印度。

那么如果孟加拉的青年不再提出进一步政治要求或者提出了但没能达成，是否就意味着他们的抗议无用，就像大聪明们说的“纯属自嗨”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他们展现出了勇气和力量，迫使政府做出了让步。

其次，他们为将来的斗争积累了经验、埋下了火种。

看到孟加拉的青年为了就业公平的抗争，大聪明们应该为自己的怯懦和无能感到羞愧。

相较之下，卡莉达有没有将他们当成对付哈西娜的棋子、美国是否插手其中，一点都不重要。没有哪个政治人物能够彻底杜绝他者的利用，也没有哪国的政治活动能够完全排除他国的影响。重要的是，他们是否完成了自己主要的政治目标。

从目前的趋势看，哈西娜和卡莉达注定还要继续斗下去，至死方休。但哈西娜马上就要77岁，卡莉达则快79岁了，即便女性平均寿命更长一点，她们的政治生命也已到了尽头。更重要的是，世界在加速演进，老事物、旧人物在更快地被时代抛弃。

孟加拉的未来，注定属于上脸书、看油管的这一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