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狂热过后,香港足球“劲揪”了吗?
「中港大战后,“本地波”又沉寂下来了。有人看不起本地足球,觉得不吸引;但对不少人来说,它其实是回忆,是梦想,是生命。」
端传媒 香港组、摄影组、设计组 发自香港
24岁的陈肇钧刚刚在香港大学运动科学系毕业,但过去六年,他还有另一个身分——职业足球员,曾效力「深水埗」、「横滨FC(香港)」,现时在本地老牌劲旅「南华」踢球。
「2014年亚运,陈肇钧代表香港披甲上阵,射入两球,香港队连续两届跻身十六强。自此,他被称颂为「英雄钧」,成为球坛的新宠儿。
两年后的今天,晋级的创举和「英雄」似乎被遗忘了,陈肇钧却不以为然:「香港人一向都是善忘的。看到香港球员入了两个好球,晋了级,一刹那高兴过后,明天上班已经忘了。」
的确,大众对本地足球的热情,稍纵即逝。亚运过后,2015年11月,香港在世界杯外围赛力战中国。那天旺角大球场爆满,6071名球迷拥进球场,拉起「香港劲揪」(香港厉害)的横额,大喊「We Are Hong Kong」。比赛后,社交平台忽然热闹起来,人人都说:他们以香港足球为荣。
欢呼狂热过后,一直被批评死气沉沉的香港足球真的「劲揪」了吗?
今年9月,香港主场迎战柬埔寨,旺角大球场代表全场爆满的红旗不见了,入场人数锐减两千多人,剩下3465个观众。
「中港大战之后,你看现在还有人谈论本地球赛吗?还有人说好想继续看香港队吗?」在陈肇钧眼中,「港中大战」的起哄,源于香港人对香港的归属感,「可以进场骂对面球队的人,发泄一下」。
更惨的是,香港本地联赛连这样人声鼎沸的发泄都没有。陈肇钧在日常比赛中,总会看到空凳,有时观众只有寥寥数十人,令他「难免感到唏嘘」。 「现在大家都看英超、德甲,不再看本地波了」。
「香港足球其实不是只有代表队,还有本地联赛,这才是足球员大部分的收入来源。」陈肇钧说。
回顾1970年代,香港顶级联赛瞩目非常,平均每场有约4700至5800人入场,但到了2005/2006年球季,入场人数大跌至1000人,2010/2011年更一度只剩下710人。
更为讽刺的是,上年足球热潮后,本地联赛场平均入座率不升反跌,由 2014/2015 球季的1048人,减少到2015/2016球季的1018人。
陈肇钧说:「以前喜欢看香港波(足球)是以前的事,劲旅对碰的大战一定爆满。现时哀求大家进场,大家也未必看。现实是香港波真的少人看。」
「我有时到马来西亚、泰国、印尼等地方踢作客比赛,常常看到几万人坐爆球场。他们打气的声量很大,连我旁边的队友都听不到我说什么。」
入场人数少,意味着球赛收益低。 2008/2009年球季,每场比赛收益只有15000多元,到2015/2016年,每场收益虽然升至30000余元,但要支付场租、职员及球员收入等,根本不够用,「支付一个外援球员的月薪加上奖金也不可能」。
收益减少,不少球队营运都出现困难,参加的球队越来越少。 2014年成立的香港超级联赛,首两个球季只有9 队球队角逐锦标。到了2015/2016球季,这个一直标榜「职业化」的联赛为了「凑够」参赛队伍,甚至要邀请业余球会「港会」和中国足球协会所属球会「R&F富力」参赛,惹来一连串争议。
球赛管理不善,加上一直被诟病的球场质素,这些问题不断减低香港球迷进场的意欲,球赛收入接连下降。恶性循环下,陈肇钧说,香港顶级球队的财政主要依靠班主投入,「球员在这个逆境里收入不算差」,但很多踢较低组别、小球会的球员,最后为了生计也要离开足球,「有的做车房,有的做跟车工人」。
留在球场上的,也有部分球员卷入了假波丑闻。 10月6日,廉政公署证实拘捕了6人,当中3名为现役球员,还有1名助教兼球员、1名退役球员及1名收受赌注人士。廉政公署指出,5名被捕球员,涉嫌收受9万多元贿款,在4场预备组联赛赛事中「打假波」(比赛造假)。
但无论如何,陈肇钧说,自己既然选择了走职业足球员的路,就要继续为理想走下去。他强调会专注每一场比赛,全力争胜,但他希望和他同行、在场边鼓励球员们的,不是一排排的空凳,而是更多愿意把本地足球融入生活的香港市民。
「真正的『撑自己人』,不是只撑香港队成员,还有一众本地联赛的球员。香港足球联赛很重要,因为它承载着很多人的回忆。」陈肇钧说。
「香港足球是我的生命。」黄兴桂在访问刚开始就说出这句话,声音一如既往的浑厚。
72岁的「桂神」,是香港响当当的足球评述员,评述风格自成一派──幽默、跳脱、爱讲哲理「金句」。不少旁述,像「好波不妨一睇再睇!」、「神奇!顶级!超卓﹗」都成为街知巷闻的经典,牢牢烙在球迷脑海中。
「今年开始,我不讲英超了,会专注讲港超联。」他接着说。
作为一个殿堂级的评述员,主力说观众寥寥、场均1000多名观众入场的本地波,不觉得有贬身价吗?
「桂神」不假思索:「讲波都不一定要讲最好、最多人看的波。在我眼中,讲港超联是我的抱负,因为我想推广香港足球。不论这有没有钱,水平高不高,我都不介意。」
访问当天,巴西奥运刚闭幕,我们约了在油麻地一间餐厅做访问。 「做奥运做到有点残」的黄兴桂一谈本地波,就变得眉飞色舞,疲态渐消。在柔和的墙灯下,他呷了一口热咖啡,尝了一口瑞士汁炒饭,诉说着他和香港足球逾半世纪的故事。
战后的香港,百废待兴,但香港足球仿佛没有受到战火摧毁,在远东一直傲视群雄。
黄兴桂家族在50年代初期拥有甲组球队「杰志」,爸爸黄应求是领队。耳濡目染下,黄兴桂6岁就开始和足球打交道,足球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童年岁月。
不过,这个小杰志球迷很快「移情别恋」,爱上一支实力愈发强横的球队──「巴士」。
在50年代,「巴士」一直和班霸「南华」斗得难分难解,球队的拼劲,俘虏了很多球迷的欢心。每次「南巴大战」,几万名球迷浩浩荡荡的走到球场观战,气氛炽热,象征全场爆满的红旗必定高挂。尽管巴士一度和南华平分秋色,但南华在如日中天的「小黑」姚卓然带领下,依旧垄断联赛,十年内八次摘冠。
姚卓然当年跟队友「莫牛」莫振华、「球场圣人」何祥友合组「南华3条A」,三人联袂所向披靡。原本不是「拥南趸」的黄兴桂,入场看到姚卓然技惊四座的运球,以及精准的传球,都不禁暗暗赞叹,心悦诚服。
喜欢足球的小朋友,往往希望近距离接触球王,黄兴桂也不例外。 1956年仲夏,他这个梦想接近成真了。
黄兴桂回忆道:「那年我爸爸想组织新球队『中华体育会』。当年,他们计划邀请姚卓然,组织巨型班。我爸爸有天悄悄告诉我,条件也谈好了,我那时候真的很期待!」
中华体育会野心勃勃,但与此同时,南华也不想放走一名手下猛将。于是,中华和南华为姚卓然展开了一场追逐战。岂料,最后南华以破天价四万元签字费,把姚卓然留下了。
50年代,大众称一万为「一盘」,「一盘」能够买起一整栋房子。社会听后纷纷哗然,因为四万元是天文数字,姚卓然也自此成为香港球坛一个神话,被称颂为「四盘脚」,风头一时无两。
黄兴桂对那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那天早上还满心欢喜,等着好消息来临。岂料,一打开报纸,说南华用了四万块留下了姚卓然,真的很失落,晴天霹雳。」
早在战前,香港足球已经傲视远东国家。上世纪30年代,中华民国人口数以亿计,在香港这个蕞尔小岛,名将辈出,代表国家出征远东奥运会和奥运。「中国球王」李惠堂就是当中的表表者,1936年,时年30岁的他在柏林奥运担当中华民国持旗手。
战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华民国迁台,双方相互斗法,香港足球也变成战场。这时的香港球坛,尽管仍被与国民政府关系密切的人物主导,但左右派系壁垒分明的局面,已开始浮现。
「那时候拥有球队的都是资本家,不会支持共产,所以他们就算不拥护国民党,也难免同情国民政府。」长期研究香港足球、《足球王国》的作者李峻嵘说。
当中,上海资本家、「光华」足球队班主王志圣积极利用球队联系国民政权。 1952年,光华访问台湾,在当地表演,成为国民政府迁台后第一支到访的香港甲组球队,更得到总统蒋介石接见,地位受到肯定。
随后,王志圣在1954年到1958年,连续六届当上香港足总主席。那段时期,「南华」、「东方」、「华会」等队伍也争相仿效光华,到台湾访问,在当地的行程,不少是由国民政府安排。
在这些右派资本家,特别是香港中华业余体育协会会长沈瑞庆的穿针引线下,出色的香港足球员,悉数放弃香港代表队的身分,披上中华民国球衣,驰骋绿茵场,其中包括「南华三条A」的姚卓然、莫振华等顶尖球员。李峻嵘形容,当时部分班主搞足球,既出于兴趣,一定程度上也出于政治意图,想借足球向政权表忠。
右派风光背后,支持共产中国的左派也潜伏在香港球坛。李峻嵘说,「建国初期,中共需要很多海外华侨回去帮忙建设,艺术界如是,体育界亦一样。」50年代,红线女回大陆表演粤剧、容国团北上打乒乓球。 「足球界同一道理,中共会动员一些球员上去表演,给予很好的招待、款项,希望香港人对社会主义改观。效力东方的罗北恰恰是个例子,在香港打起了一点名气,就有人找他回广州踢球」。
「那是一个共产党争取港人回去踢球的年代。」李峻嵘说。因此,左派积极在右派控制的足球圈中,暗里培育新势力,而在下一个年代,这股势力就将冒出头来。
1959年,年仅16岁的黄文伟代表「愉园」出战甲组联赛,一年后,就被征召代表中华民国参加罗马奥运。 「神童伟」天赋横溢,在球坛崭露头角。
谈起黄文伟,「桂神」迅即职业病发作:「他用波娴熟,smooth as silk(像丝绸般顺滑),也擅长利用球场阔度,转边、短传技术上乘,像巴塞隆拿中场大师沙维一样。」
正当黄文伟的事业准备起飞时,却遭遇飞来横祸。 1961年,光芒渐露的「神童」代表愉园对赛「警察」时,被球证马士顿韦指控因赌波未有尽力比赛。
黄兴桂忍不住为好朋友抱不平:「他是被诬蔑的。当时最吊诡的是,愉园那场比赛赢警察1:0,何来踢假波呢?一个鬼佬球证,听到一个华人球员说踢假波,有可能吗?」
足总之后展开纪律聆讯,跟进事件,判罚黄文伟「坐波监」一年,后来减刑半年。年少得志的黄文伟知道后,心灰意冷,考虑移民澳洲。
当时念中学的黄兴桂,特意「走堂」去球场支持落魄的「神童」,两人渐渐变了莫逆之交。半年过后,黄文伟振作起来,打消移民的念头,在香港球坛卷土重来,成为那个年代最出众的中场指挥官。
朋友发展顺意,黄兴桂在1963年,也远赴美国加州一间私校念大学。到了当地,他的生活也离开不了足球,不时跟南美同学踢球,第二年还拿了南加州大学学界冠军。
香港球员以前只有在球季期间才有薪水,而暑假休季时,「南游」、踢表演赛就成为了帮补家计的重要途径。黄文伟1968年转投「怡和」后,黄兴桂多次跟随他外访,做球队的助理。当时一起去的,还有叱咤球坛的球王「阿香」张子岱。
张子岱以劲射了得而闻名,更一度在比赛时,射断对方守门员的右手手腕骨而震惊球坛。 「阿香」19岁时,就已经被《虎报》球评家麦他维殊发掘,在1960年引荐到英国顶级联赛球队黑池踢球,成为首位效力顶级欧洲联赛的华人。
虽然曾在联赛进球,但张子岱于黑池多数时间都被投闲置散,加上思乡心切,他在1962年回流香港,以百步穿杨的射术独步香港联赛,两度赢下神射手的殊荣。
1970年夏天,转投了怡和的张子岱,就和黄兴桂一起南下外访,历时三个礼拜。在纽西兰一场表演赛中,29岁、身价不菲的张子岱断了锁骨,球队上下都吓呆了。
作为一个「番书仔」,黄兴桂忆述他的作用:「当时候,一个皇牌球员受伤,所有人都很不知所措,他们又不懂英文,又没有助教。所以在美国念书、唯一懂英文的我就自告奋勇,带他到医院。」
留学十年,黄兴桂1973年学成回港,在陈维周纪念中学做体育老师,兼教足球、篮球。
黄兴桂将这几年的努力,十分轻描淡写地描述出来:「我由零开始,组了一队校队,用了三年时间,由division 3 (第三组别)打到上division 1 (第一组别)。我离开学校那年,球队拿了division 1总冠军,打赢了强队圣若瑟书院。」
正当黄兴桂摩拳擦掌,希望打理一支职业足球队,好友黄文伟刚好在1979年当上球队「东方」的教练,于是邀请了黄兴桂做助教。一年之后,黄文伟离队,班主就擢升了黄兴桂做正教练。
这个时期是「精工王朝」。 70年代末,「精工」足球队大举引入多名国脚级外援,实力强横,在78年到85年间,赢下了连续7个甲组联赛冠军。当中队长「大头仔」胡国雄脚下功夫秀丽、在中场指挥淡定自如,为「王朝」奠下基础。他自己也自78年起,连续四届荣获香港足球先生,「登基」成为香港新一代球王。不少球评家均认为他可媲美张子岱,有能力到欧洲踢球。
相反,黄兴桂管理东方的第一年,手下的球员全部都名不经传,又或者是球员生涯不如意的失意军人。但黄兴桂毫不介意,决心要令这班绿叶发光发热。他反覆强调,他的球队「不需要超级球星,整体合作才是关键」。
足球引人入胜之处,就是奇迹总出其不意地出现。一直被人看淡的东方,在总督杯过关斩将。八强面对「无敌球队」精工,球员上下奋战,冻结了胡国雄,以4:0淘汰对手。决赛跟「加山」不分上下,法定时间打成2:2,最后在惊心动魄的十二码赢下了比赛。一班郁闷多时的东方球员拿着冠军奖杯,一吐乌气。
高峰后总会有下坡。两年后,黄兴桂离开东方,到老牌劲旅「南华」执教。南华球会位于铜锣湾加利连山道,要走到球会,有一段小小的斜坡,所以加盟南华都会被称为「上山」。然而,黄兴桂上了山,却突然变得事事不如意。
1982年9月,南华在开锣战出师不利,完场前输掉十二码,2:1输了给「宝路华」。数百名南华球迷心生不忿,他们沿路一直扰攘,踢烂交通牌、拍打路边汽车。到了铜锣湾的百德新街,近千人叫嚣,趁当时「罢买日货」运动,借故袭击附近的日式百货公司。最后警察出动机动部队驱散群众,拘捕两人,才避免了一场大型的球迷骚动。
接下来的南华像中了魔咒般,13场比赛中只赢了一场。翌年2月,黄兴桂请辞,半季不到就要「下山」。
踏入70年代,右派势力进一步萎缩。
这时,中华民国希望栽培本地球员,减少对香港球员的依赖,加上香港足总对代表中华民国的港将设下诸多限制,于是1971年后,便再没有香港球员披上中华民国的球衣作赛。
差不多同一时间,左派头面人物霍英东在1970年,毫无悬念地当选香港足总会长。左派于是在球坛一统天下。
李峻嵘说,新科上任的霍英东随即发挥影响力,「请国际足协会长食饭」,积极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争取加入国际圈子。四年后目标达成,1974年9月,伊朗德黑兰亚运期间,中华人民共和国顺利加入亚洲足协,并在1980年获得国际足协会籍;相反,中华民国被逐出亚洲足协,改为隶属大洋洲足协。
国际足协最终作出这个决定,霍英东的游说固然重要,但李峻嵘认为,当时国际局势出现变化,乒乓外交、中美关系破冰等一连串事件,「同情中共的国家越来越多」。 「所以国际足协让他们回去踢球,然后再给予代表权,其实秉承着世界政治和世界体坛的潮流」。
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足坛完全压倒中华民国,已经成为事实;香港足坛那种左右对垒的色彩,也随着左派大胜而变淡,「买球队,顺道向自己拥护的政权表忠」的方式变得过气。李峻嵘说,之后香港班主买球队,「都是为了自己利益、威风,多过为政治立场」。
泰国华商黄创山、黄创保两兄弟在70年代创办「精工」、「宝路华」,为的就是宣传商标,皆因他们家族代理了这两个手表品牌。整个70年代,精工可谓雄霸球坛。班主黄创山不惜从欧洲重金礼聘外援来香港踢球,加上香港球王胡国雄,打造出「精工王朝」,从1978年开始连续赢了七次联赛冠军。
球会打出成绩,精工表这个品牌也深入香港各个阶层,跟黄创山的生意互惠互利。就连赞助精工球衣的运动品牌 Puma,也随之然成为抢手货,于是,黄创山索性把这转化成商机。他们租下 Puma 品牌,自己开工厂做球衣,名利双收。
1990年,黄兴桂放下教鞭,移民美国加州。 5年后他回到亚洲,加盟在新加坡的美国广播公司ESPN评述足球,开展自己全职评述员生涯。比赛期间,「桂神」总爱为观众介绍不同地方的地理环境、人情故事,加上他那时而冷静、时而激情的语气,成功塑造出自己独一无二的评述风格。
旁述了几百场赛事,最难忘是哪一场呢?
「桂神」二话不说:「06年利物浦对韦斯咸那场决赛,之后不少广告商都找我,要我重演那一幕。」
06年5月,英国利物浦球员谢拉特在补时前,射入一球四十多码的远射,为球队扳平之余,更赢下当年的足总杯。黄兴桂为赛事旁述时,激动大赞谢拉特「神奇、顶级、超卓」,「像一个被脱光衣服的魔术师,临尾还能从帽子里抽出一只白兔」,形容入球「有今生无来世」。那次旁述的「金句」广为人知,成为香港足球评述经典,到今天球迷依然津津乐道。
黄兴桂迎来自己事业的小阳春时,香港足坛却步入冰河时期。香港足球凋零,跟评述员赖以维生的足球转播有关吗?
黄兴桂点头认同,说多了人看欧洲足球,「就自自然然遗忘了香港足球」。
可是,见尽香港足球黄金岁月的黄兴桂却不如社会主流舆论般悲观,认为香港足球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境地。他觉得近年开始上轨道的足球学校,能够为本地球坛培养好一批有实力的新血:「他们办得很周详,让小孩自小培养对足球兴趣。但要排除万难,让香港足球更进一步,教练要自己增值;班主要明白胜利不是用金钱买回来;足总也不可以用场地不够做借口。」
访问过后,黄兴桂不厌其烦地说:「我仍然对香港足球抱有希望。认识以前的足球历史重要,但我们不可以强行拿以前的时光跟现在比较,硬说现在的不行。」
离开餐厅时,一群5、6岁的小朋友拿着皮球,身穿足球学校制服,兴奋地往附近的球场走去。 It ain't over till it is over。
踏入90年代前,一度叱咤球坛的黄创山和黄创保先后退出,精工与宝路华解散。有传他们退出,是因为足总当时计画削减外援数目,以及逼他们组全华班,引起两兄弟不满。
不过商业赞助这种模式,却持续影响香港球坛。
因为赞助商不同,一支球队可以在三年间三度易名。早在 1988 年,足球队「花花」获制衣集团丽新赞助,取名「丽新花花」。一年后,丽新集团改为收购另一队足球队「保济」,于是「保济」改名「丽新」,「丽新花花」变回「花花」。 1991年,花花被电子字典公司收购,又再易名为「快译通」。
到了 90年代中期,足总容许冠名赞助,甚至租借甲组球队会籍。班主很多只是玩票性质,没有耐性经营球队,甚至对足球兴趣不大,连到场支持也未必会,一不喜欢就转售出去。于是球队名字更改频密的这个毛病,似乎更严重了。以球队「香港流浪」为例,从1995 年开始,就曾经改名为「UHLSPORT流浪」、「奇利宝流浪」、「澎马流浪」、「宝路华流浪」、「安华」、「标准表针」、「金峰科技」、「标准流浪」以及现在的「理文流浪」。
李峻嵘说,冠名赞助模式虽然令球队得到资金,继续营运下去,但球迷却难免逐步流失了:「看外国球队,就算班主变了,球员不变、球衣颜色一样,名字不会改,但香港不是这样。这很难让球迷培养出长期认同感,因为一下子面目全非。」
除了名字更替频繁外,新上任的班主和领导层,往往会从旧球会挖走大量球员。李峻嵘说,他们一次带走六、七名球员也不足为奇。他反问:「假设曼城一个高层走了,他会带七个足球员去踢车路士吗?没可能吧。但香港可以。」
由50年代至今,在香港足球班主眼中,足球不光是一场比赛,它可以是政治工具,也可以是宣传商标的平台。李峻嵘认为,这么多年来,香港不少足球队,始终都是班主的「私人玩物」,为老板的个人目的服务。
9月23日,港超联球队「九巴元朗」在香港大球场对战「香港飞马」,观众席上,这天仅仅坐着692名球迷。
「九巴元朗赢波(球)!」一阵阵青涩的叫喊声,加上鼓声,从球迷区传来,几个穿着醒目橙色汗衣的小朋友,正紧张地为九巴元朗打气。他们都是「元朗打气团」的成员,几乎认识绿茵场上每一位元朗球员,因为不少球员都是教他们的足球教练。
对这班小朋友来说,九巴元朗,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英超买不到的亲切感
香力之是上两届「元朗打气团」的召集人,一直忙于组织球迷观战支持和宣传活动。这两年来,所有元朗的比赛,她从不缺席。但在元朗成长的她笑言,自己两年前不喜欢「本地波」,但一次在家旁的元朗运动场跑步,就令她完全改观。
片段随后被一个元朗球迷发现了,就找了她出来,香力之自此成了打气团的骨干份子。打气团花了不少心思搞活动,例如探班、看球赛,他们甚至会约球员吃饭,「球员们总是见到我们,慢慢变成了朋友,他们更会送球衣给我们」。
「为了球技,你一定看英超啦。为什么要看本地足球?因为有亲切感。球员射入了一球,当天晚上我们会和他聊天;如果输球了,甚至红牌出场会情绪低落。我们可以和球员一起经历,与你在电视看球赛很不一样。」香力之说,这是看英超永远买不到的体验。
一年前,香力之对足球的狂热,也感染了同样在元朗长大的小学同学黎嘉雯。以往从不接触足球的黎嘉雯,今年更接捧成为元朗打气团的召集人。
黎嘉雯这一年来,准备了很多窝心的小礼物送给球员、球迷。 9月16日是中秋节翌日假期,她就特意准备了曲奇和月饼,从上水家中到天水围,为正在备战球赛的球员们带来惊喜,欢欣、温馨满溢球场。
足球队也可成为地区标志
这几年间,香力之和黎嘉雯一众「打气团」的付出逐渐看到成效,元朗足球队变成社区象征之一。上年元朗足球队入座率明显上升,平均每场有1908人进场,仅次于「东方」、「杰志」和「南华」三大班霸。
说到这里,黎嘉雯立刻想起今年5月在大球场的热闹场面。 2016年5月15日,元朗事隔40年再度闯进香港足总杯决赛。元朗会方为此安排了二十多架旅游巴,组织一千多名街坊到香港大球场观战,特别是小朋友,「当知道阿sir有份踢时,也会主动走去看」。当天,大小球迷都穿上代表元朗的橙色球衣,观众席上一片「橙海」。
今年中秋,香力之和黎嘉雯还收到一个鼓舞的消息——元朗街坊自发设立的Facebook群组「尽在元朗」拍了一段应节短片,里面特意加了元朗足球队的训练片段。黎嘉雯高兴地说,「这证明了元朗足球队已逐步融入元朗人的生活,成为地区标志」。
他们都认为,元朗乡村多,居民社区网络紧密,成为她们组织球迷的优势:「元朗球员很多都土生土长,象征意义很大。例如邻壁那个叔叔从小看着他长大,而且又再关连到那条村,就容易动员他们看球赛。这跟港岛南区有点不同。」
地区球迷会「只能靠自己」
南区两年前重回顶级联赛,又获巴士公司承诺赞助最少5年,球会发展尚算稳定。球会现在的当务之急,除了争取更好的成绩外,也希望「有系统地再次聚合球迷回来」。虽然南区较难直接动员,但近两年依然尝试到地区学校探访、请小朋友和长者到球场看南区比赛;另外他们也更积极利用网络宣传,包括分享球员的生活细节以及发放球会动向,赢下了关注。
今年9月,南区还跟非牟利机构世界自然基金会合作,宣扬保护濒危动物的讯息。球迷会负责人「达仔」罗渭达接着说,这些项目可以提升球会形象,亦令大家明白,「就算足球员都可以肩负起更多社会责任」。
现在,南区球迷会骨干成员不多,差不多十个人,承担了大部分的推广工作。人手虽然少,但罗渭达和张浩文都深信,他们肯定比足总落力投入。
罗渭达带点无奈的说:「足总那些根本不算宣传,只是告诉大家有一场比赛,之后就没有了,所以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他们以南区上届高级银牌的决赛宣传做例子。 2016年1月,南区跻身决赛,跟东方争冠军。当时南区球会希望配合足总,令更多市民得知决赛来临,但对于如何宣传,足总总是说「未想到啊、未知啊」。到了比赛前一天,「足总只循例开了个记者会,两队握手拍照就敷衍了事」。
最终,靠着球会自行宣传,仍有4000多人冒着两度严寒入场看球赛,「上年宣传的成绩表,对我已经很大鼓舞,但如果足总愿意更落力宣传,入场观众肯定不止这个数字!」
场地问题成为最大绊脚石
除了足总宣传以外,球迷会在球场里也面临种种问题。现时香港用作比赛的球场,都由政府康乐文化事务署管理。张浩文指,由场地设备到管理,甚至是球场员工的心态,往往令球迷却步。他说:「他们的心根本不是想推广足球。球赛一完场就说:『走吧!走吧!』有些球迷想找球员拍照、签名,职员们就马上面露不悦。之后不管你,关灯,收工。」
那么在香港推广足球,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站在旁边正在维修、不时飘来沙尘的训练场中,罗渭达和张浩文异口同声地说:「场地。」
香港球队缺乏正规足球场地不是新鲜事,然而少数职业球队拥有自己的训练中心,现在都面临危机。球队「杰志」花费8000多万打造的训练基地,位于沙田石门的「赛马会杰志中心」,才刚启用一年,但今年9月底却传出,政府有意收回用地发展资助房屋。 10月3日,特首梁振英也承认政府有意改划那幅土地。
中心当初获得民政局支持,却随时化为乌有。杰志形容,香港可以另觅以百公顷计的地皮,解决房屋紧绌的问题,「但假如没有了占地仅1.5公顷的赛马会杰志中心的存在,香港足球的未来,必定会受到重大的挫折」。
张浩文认为,政府根本不明白球场对球员有多重要:「球场不是我们的,我们甚至不能花费很多资源,为球员装饰更衣室。球员其实需要一个回忆。比赛尽管输了,但球员至少觉得,我有这样的机会,拥有自己的更衣室,拥有自己的照片,拥有美好的回忆。这可以他们动力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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