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冠聪被DQ之后:我曾走入体制,用绳拉火车转弯
「“你在这个制度里面,制度一定会有规条,这个规条的定义和诠释都在他们那里,所以他们就很容易整到你。”」
端传媒实习记者 甄铭 发自香港
在四名被取消资格的香港立法会议员中,罗冠聪是最年轻的面孔。2017年7月14日,刚刚度过24岁生日的第二天,他与姚松炎、刘小丽,梁国雄等四名泛民主派议员被取消立法会议员资格,意味着他们过去近三百天的议员身份和工作不再获承认。
罗冠聪曾是香港历史上年纪最轻的立法会议员,2016年9月,仍是岭南大学在读生的他手持五万张市民选票,黑马当选,坚定表示要“将政治作为一种志业”。当时,他已经走过颇为复杂颠簸的政治路途:从大学学生会开始接触社运,成为学联常委,迎着雨伞运动之势,迅速投入并成为组织者之一;雨伞失败之后,因成员身份和政治气候变化等原因,学民思潮和他接棒主持的学联走向溃散,学运四分五裂。几经思量,他和学运领袖黄之锋决定一同组党“香港众志”,首次尝试从街头走入议会。
如果说街头和群众运动是罗冠聪较为熟悉的战场,那么议会是几乎完全陌生的场域,他需要有别于以往的知识和管理能力,更重要的是,怎样以不一样的身份,尝试在体制内带来突破和改变。采访时他说,在短暂的议会生涯中,他不再是站在火车头挡火车的人,而是尝试“在这架火车旁边,拿一条绳子拉住它,令这架火车可以转弯”。他因而感受到一步步带来政策改善的可能。但如今,他连站在火车旁“陪跑”的资格都失去了,他还可以做什么?
以下为罗冠聪受访自述,端传媒整理:
我参加的最后一次立法会会议,是财委会讨论港铁南港岛线的追加拨款。当时我还没有想太多结果的事情,但我觉得要传递一个很清晰的信息,就是这次打压是不会令受到攻击的人因此萎靡和消沉的。立法会这个议席从来不会是我们的终点,也不是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不管结果如何,我仍会有自己的空间去为这个社会付出,不会因此而沉底。
而且,办公室在立法会九楼的这三位“一人党”:我、阿廸(朱凯廸)、姚松炎,加上十楼的(刘)小丽,都有一个共识,就是一日仍在议会,就要一日认真审议。我们很少会随便给一个 item(项目)过,每一个都会找一些我们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去问。
作为议员,一方面要对不同的议题有涉猎,另一方面,你要学习怎样去营运一个办公室。尤其是作为“一人党”。以前可能有些事你可以自己搞定,但是来到议会层面就真的没可能,因为现在要面对的东西,阔度和深度都不一样。你要有一个很强很有默契的团队在背后。我在 office 成日都讲,我当大家都是同伴,有人想“呼吸”(编者按:抽烟)就去了,想吃饭就去吃了,没什么好限制你去做什么,但同时也有某一种纪律存在。
很明显,我没有做过老板,但现在在钱上面,其实已经有雇主和雇员的关系了,很多都要重头学过。901室(编者按:罗冠聪立法会议员办公室)的全职人员有五个,地区工作有三个至四个,part time 有五至六个,是一个十几人的团队,现在还有大概十个人的 intern(实习生)。我们每个礼拜都会开一次政策会,拿出接下来一个礼拜或者两个礼拜的所有议程,判断哪一个议程对我们来讲是重要的。
而更大的转变是,我要思考的角度和面向是不同的,因为代表的人不一样。作为立法会议员,获得的授权这么广泛,也这么跨阶层,思考一个政策时出发点可能会有变化。我的政治立场一路以来都很一致,只不过有时真的当你的立场和不同持份者有冲突时,在现在这个位置就要三思。最简单的冲突就是,讲公民抗命时,很多人跟我说不好,因为害怕我会失去议席,害怕因为这样令我 perform (发挥)不到一些职能,害怕我去坐监了不能回来开会。
如果我是一个没有包袱的人,可以随便去批评,闹遍全世界都得。但现在身份很不一样,想事情讲事情都要沉着,思考的方位也不一样。我要 step by step (一步步)去尝试给现在的政策、香港的方向有慢慢转弯的空间。我当然在立法会没权,我只有一票,政府拉票都不用理我。但市民对你是有期望的,期望你不只做一个批评者,还要有对政策的洞见,不单要批评还要想 the way out。好像一架火车,你不是说要站在一架火车前面挡住它,而是要在这架火车旁边,拿一条绳子拉住它,令这架火车可以转弯。
我现在很重视地区工作,但我们的意识很清楚,就是我们工作不只是为了填表去应付市民很日常的小问题。市民求助的时候我们当然要帮手,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发觉在这个区里有什么问题,我们能怎样从一个推动社区运动的角度去参与。之前田湾商场改建,我们的 approach 会比较 engage 那些市民和我们一起有所行动,比如搞居民大会和示威,结果真的煞停了。我不敢讲这是新尝试,但是我们落区一定不是为了只是做服务。
在立法会的这二百几日,九楼的阿廸和姚生是令我印象比较深的议会伙伴,他们都很勤力。姚生是议政狂人,我都不敢相信在议会里会有他这样一个这么有能力、认真,又在议政方面锲而不舍的人。他好似什么东西都知道,什么事情都涉猎到。阿廸是一个有很多想法,行动力很强的人,议政上也很厉害,但他更多的是将我们觉得死板的地区工作转化,将一些新的想法带入立法会里。他会尝试挑战现在好似已经命定了的权力。
立法会议员的权力很小。如果要改正政府的政策,要由行政长官批准。投票也有缺陷,有功能组别的庇护。但这不代表我们没有事情可以做,我们可以拉布去拖延恶法,用议员的身份地位从一个平台发声,能够找到数据,可以接投诉,做社区议题也会容易很多。这些事情可能不会立即给大家带来真普选,但对整个公民社会的建设是很有用的。这也是为什么立法会是一个很重要的阵地。
不过我一直都觉得,真正的改变不会在体制内发生。我可以做的就是尝试在仅有有限的空间拉出政治角力,让我们能够从一个平台发声,能够找到数据,能够通过会议的长度让他们感受到压力。但真正会引发改变的,永远都不是议会里面,而是议会外面的压力令整个体制有变化。
我从来都不会 expect 这个政府会在你进入体制之后就放过你,因为问题不是你处于什么位置,而是你的主张和态度。你在这个制度里面,制度一定会有规条,这个规条的定义和诠释都在他们那里,所以他们就很容易整到你。这个也是一个进入制度的人要面对的风险。在议员中,我是比较早知道宣判结果的。四人都被 DQ(Disqualify的缩写,即丧失议员资格),我非常愕然。大家都知道会有各种方式攻击你,但我们没有预见到这种方式。
DQ 之后,有几方面都令大家忧虑。首先是901的同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要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第二是上诉的问题。是否上诉,我们还在讨论,未有结果,因为涉及到补选策略以及钱的问题,会有很大负担。还有不少法律上的问题要厘清,比如释法追溯力的问题。以及,既然议席是人民的选择,那么选举权利在多严重的违规情况下才会被剥夺。第三是追讨薪金的问题,现在还不知道立法会决定追回多少薪金,但是如果数额很大的话我很难去负担,可能真的会破产,有赖公民社会的协助。
而另一方面,这次政府用这么大的国家机器,用这么荒谬的过程,去打压一些意见不一样的人,那么公民社会到底可以怎样反击?反击力度能有多大?这个人遭受到打击之后,他得到的社会支持是多还是少?这就是大家要想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