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研究香港法治,不会将香港法庭放在一个威权社会之下,但那一刻我如梦初醒,原来我们已进入威权时代,香港法院可能失守,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像过的。”」

特约撰稿人 郑美姿 发自香港

香港大学港大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于新学年向港大申请了半年的学术休假。目前他想更妥善准备明年推动的“风云计划”,“接著就是面对十一月的审讯,审完后有机会立即入狱,也要做好自己的心理准备。”
香港大学港大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于新学年向港大申请了半年的学术休假。目前他想更妥善准备明年推动的“风云计划”,“接著就是面对十一月的审讯,审完后有机会立即入狱,也要做好自己的心理准备。”摄:林振东/端传媒

人生识字忧患始,这对戴耀廷尤甚。他读书很多,写字更多。自从四年前的“占领中环”上演之后,每次他一在报章发表涉及特殊定义的文章,似乎就引出了一个威力难以预计的炸弹。如此多事的人物,惟有从简了解,即管用六个词汇来说明一下戴耀廷:“去饮”(喝酒聚餐)、“违法”、“负资产”、“套路”、“威权”、“未来”。

去饮

今年七月初,香港大学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离开了薄扶林的地头,也没往中环区,却走到城门河畔的沙田画舫,订了一张八人大枱“去饮”。长方形的大厅、没有梁柱、明亮的射灯,把席上众人的脸,照得印堂有光。横看竖看,他们都不似福薄的人,不过自从占中之后,就成了香港政府头号防范的政治之士。戴耀廷早前甚至因为到台湾演讲,而遭新华社、《环球时报》等点名批评,扣上了港独帽子,十恶难赦。

这个四男四女的聚餐组合,其实由外号“村长”的黄浩铭发起。他是社民连外务副主席,刚三十出头。三个月前,他就占旺案的刑事藐视法庭罪刑满出狱,但仍是带罪之身,正就东北案保释上诉,至于另一宗缠身的雨伞运动公众防扰案,则于今年11月开庭。

度过了几个月铁窗生涯的阿铭,出狱后这样向戴耀廷提议:“不如这样,约一次饭局,大家好好倾一倾。”他口中的“大家”,是指占中三子戴耀廷、陈健民、朱耀明和太太们,还有他与未婚妻Helen。

醉翁之意不在酒。阿铭跟记者说:“当时我入狱,一点不担心Helen。但今天,我却好担心三子的另一半。”别有心思的饭局,最后用上更好的名义成行。戴耀廷特别挑了黄浩铭有意摆婚宴的沙田画舫,让一行八人一起为他的大日子“试菜”,阿铭说:“本来是我发起,后来变成他们为我试菜,试了其中两道。”

八人一席,太太们向黄浩铭提出了很多问题,他全部如实相告。身为过来人,他感受至深,“让另一半有心理准备,有画面在心中。如果老婆的心能安定,不慌不怯,丈夫没理由不定,领袖更须如此。”

问戴耀廷,饭局之后,太太们的心情比较笃定了吗?他还能大笑几声回应:“Helen也分享了她当时的感受,起码让我们的太太知道,到时要执拾什么来探监啊!”今年54岁的学者老实承认,协助他人准备心情,比准备自己更难,“尤其是亲人。”接著他再喃喃补充几句,是回答记者的提问,也似是一种自我实验预言:“入去没事的,健吓身、休吓息,减到肥,身体还会更健壮⋯⋯阿铭还说,囚友对我们也会好好的。”

2014年928凌晨,戴耀廷就是在台上宣布“去饮”,作为启动占中的代号。

2014年9月28日凌晨,戴耀廷在台上宣布“占领中环”正式启动。

2014年9月28日凌晨,戴耀廷在台上宣布“占领中环”正式启动。摄:Lam Yik Fei/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违法

记者上一次访问戴耀廷,是五年半之前。当时他刚向《信报》投稿了一篇1500的文章,题为〈公民抗命的最大杀伤力武器〉,在里面首次提出占领中环的概念,用了八点归纳。很多人以为,就是这篇文章改变了世界,其实不。戴耀廷本是一介学者,半生研究宪法、宪政、人权法等,纵使在法律界广为人识,但本身极为低调,而且被归类为非激进人士。而对巿民来说,这个名字甚至没介入过你我他的生活圈中,要不是有一个叫Melody Chan的“贵人”为他接通地气,之后的故事大概都要改写。他自己也不讳言,把其占中想法真正引爆成大众舆论的,其实是时为见习律师兼民间记者的Melody。她读〈公〉文后觉得有意思,向戴耀廷邀约访问,写下另一篇易读得多的文章在网络发布,“占中”的构想才引起了传媒的注意。

记者当年请戴耀廷做访问,也是因为在网上读了Melody的文章之故。既然他说要以公民抗命的方式,瘫痪中环违法以达义,争取真普选权利;记者彼时便以牛头角顺嫂的思维,从家里拿了一张木折櫈,带去中环电车路,趁交通灯转灯的几十秒间,请戴耀廷冲出马路端坐,拍一张开版相片。

五年半前他在街上听到记者这个要求,是那么的犹豫,还提醒我道:“可能违法㖞。”谁知生命为他安排了更棘手的违法在后,就是今年11月19日将开庭审理的三宗罪:串谋作出公众妨扰、煽惑他人作出公众妨扰及煽惑他人煽惑公众妨扰等罪。

明明就是小心翼翼的学者,只是笔杆不顾后果,生命开的玩笑委实锐利。记者不由得问道:“相对占中前,你是否改变了很多?”

这个问题,他自己应该思考过几千遍了,稍为提高声线就说出重点:“当然,整个人都变了!那时候人还在安舒圈,安全地做一些自己觉得正义的事情,静静坐著等候民主的来临。现在于大风大雨中行走,连坐牢都能豁出去,自然是又跌又撞污糟邋遢。”半晌,他再说:“是一个more challenging life(更有挑战的生命)。”

负资产

占中之后,他曾经历一段沉郁的黑暗期,“由2013年初那篇文章刊登后,就一直构想占中行动,如此长时间去推动,最后的结果,是连一个目标也没有达到。”占中发生在初秋,完结于深冬,事后他一个人离港,把自己放逐往剑桥、耶鲁和哈佛。2015年6月回港后,安静度过了半年,始又听到他传来另一个行动的代号,叫“雷动计划”。

2016年2月,他往《苹果日报》投稿,题为〈直选23席、全体达半雷动立会〉。他期望“雷动计划”能于同年9月的立法会选举中,为非建制派取得半数议席,带动选民策略性投票。但这里想说的,是“雷动”后遗,“推动雷动的过程本身都很多挫折,最后更爆到周围的人全部受伤,包括自己相熟的人。那一晚见到李卓人输了,自己也不开心。陈淑庄也是险胜,就知道是有问题,所以当时的感受上,就是负面多过正面。”话说当日新界西的四个泛民候选人李卓人、郭家麒、黄浩铭和黄润达,都位处边缘,“雷动”本呼吁策略选民投票予郭家麒和黄浩铭,于票站关门前个半小时,则呼吁改投李卓人。最后四人中仅郭家麒入选,李卓人则是廿一年来首次出局,各方皆批雷动信息混乱、配票出错,拖累李卓人落马。

选举后翌日戴耀廷接受商业一台访问,被主持问及是否下一届选举仍然会“雷动”时,他直言未必,因为“自己已成为负资产”,即使他相信策略投票可行,但由其他更有能力的人去带领,似乎比由“戴耀廷”去做更好。“负资产”这个形容词的威力很强,不少选民对他生出的一股怨怼,突然又转化成同情。

2018年4月7日,民主派议员发起集会,声援早前在台湾提及港独言论的戴耀廷。

2018年4月7日,民主派议员发起集会,声援早前在台湾提及港独言论的戴耀廷。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戴耀廷说,“负资产”的确是当时对自己的评价,但这次的打击,原来不消一个星期,他就重新恢复。“就似是你做了一个炸药,爆炸力太大,而你不能够控制,但起码证明这个炸弹是真的具有爆炸力。”因此,他旋即又埋头研究另一个计划,即是2017年3月的特首民投,而进行特首民投的同时,他原来已在计区议会那盘数,亦即是以2019年区议会选举为试点的“风云计划”。说好的“负资产”呢?他打了一个哈哈,略带腼腆的说:“其实雷动后一星期,我已经不觉得自己是负资产了。”

套路

戴耀廷开始发现,自己的生命曲线,可能有套路可循。

例如去年的特首民投,最后有六万几人参与,他自评行动“不成功”,“后来在程序设上出了问题,涉及个人资料私隐,突然被私隐专员召见,也是很大冲击。”出事后不够十天,占中三子接到警方通知,正式就占中事件被落案起诉。“当时的确想过,占中一事拖了这么久,可能不了了之,但不是,刚处理完特首民投,就收到电话被拘捕了。是以前太天真,以为他们或许放你一马。”

他形容自己有如开动的汽车,猛然又被煞停,“心情很差啊”。不过他恢复也更快,“我立刻又在想风云了”。“风云计划”是觑准2019年的区议会选举而进行,去年4月,他以〈2019区选风云计划〉为题,又是投稿报纸,初次抛出整个行动的构想。

然后,他想说的套路就出现了。“原来我做事总是如此,先有意念,变成建议,然后做推销员去sell(卖)。sell完后吸引一班人来推动,推动后所产生的结果,未必是开始时预见的,但就把事情再推前一个状态了。”

人生识字忧患始,对戴耀廷尤甚。按他的说法,其生命的套路,由占中开始,都是先写了文字,然后就不能避免地吸引众人落水,最后发酵成不容易预计的境地。既然如此,那有想过低调一点吗?他说:“倒没有,我真的不死心。香港应该有民主制度,那经济、社会、文化才能进一步发展,重新再进入一次黄金时代。但有东西却卡住了,就要爆开它、爆一次不行、爆两次,爆两次不行、爆三次。所谓的非暴力抗争,从很多学者得出的结论,都是两个字:坚持。学术角度就是如此明言,那难道不坚持?”

况且,他觉得自己已够节制了,“我没组成一个新政党,又没有组织,自己单独做事,把不同的人吸引过来,只是因为他们的意识被改变了。至于改变人的意识,本来就是教育应做的事情,而我的本行明明就是教育。”

2017年9月19日,“占中九子案”在区域法院提诉,被告包括“占中运动”(即“雨伞运动”)发起人戴耀廷、陈建民、朱耀明、立法会议员陈淑庄、邵家臻、学联前常委张秀贤、钟耀华、社民连黄浩铭及立法会前议员李永达。9人分别被控“串谋作出公众妨扰”、“煽惑他人作出公众妨扰”、“煽惑他人煽惑公众妨扰”共3项罪名。

2017年9月19日,“占中九子案”在区域法院提诉,被告包括“占中运动”(即“雨伞运动”)发起人戴耀廷、陈建民、朱耀明、立法会议员陈淑庄、邵家臻、学联前常委张秀贤、钟耀华、社民连黄浩铭及立法会前议员李永达。9人分别被控“串谋作出公众妨扰”、“煽惑他人作出公众妨扰”、“煽惑他人煽惑公众妨扰”共3项罪名。摄:林振东/端传媒

威权

叫戴耀廷真正难过的,原来是2017年8月,十三加三东北案的判刑,“那次是非常伤心,一来因为他们的判刑,二来也为上诉庭法官杨震权的判词,明显针对我来写。”接下来还有资深大律师石永泰对他的公开批评,他直指戴耀廷须负很大责任,批评他已成为抗命者,根本不能再以学者身份去剖析公民抗命。

对此,戴耀廷原来非常上心,他说:“石永泰的批评,我觉得更难过。欸⋯⋯原来你一直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以为一些有识之士,能够明白我在做的事情,原来没有。这是一种情感上的伤害。”相反,他更加拥抱一种Teacher、Scholar、Activist的身份互动,“进行教育,就要靠学者的研究基础,如果要在社会上进行意识改变,就要靠activist。”他更幽了石永泰一默,果然是读书比人多:“一些前卫的学术发展论,都有提及这三种身份如何融合,不过我估他应该没有看过吧。”

而从这种对杨震权和石永泰的难过中,戴耀廷更见香港法庭的危机,“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的研究方向有所改变。以前研究香港法治,不会将香港法庭放在一个威权社会之下,但那一刻我如梦初醒,原来我们已进入威权时代,香港法院可能失守,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像过的。”他又再挥笔直书,写成几篇学术文章,在期刊发表,“就是讲香港法治将要面对的挑战,这令香港整个未来的处境,也将会改变。”

他的书架上,有一本2008年出版的书,书名是:Ruly by Law: The Politics of Courts in Authoritarian Regimes。这本书一直搁了很久,也未开封阅读,去到那一刻,也终于是时候了。

未来

原本以为再在媒体上看到戴耀廷,准是年尾的占中案开审没错,但原来不。三月下旬,香港政府突然发出新闻稿,指对戴耀廷发表的言论感到震惊,又予以强烈谴责。随后港澳办、中联办也发谴责声明,指他企图分裂国家。新华社、《环球时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再接力发炮,狂轰他发动颜色革命。

事源他三月曾赴台湾,出席一个由“台湾青年反共救国团”所举办的人权论坛,并上台发言两分钟。120秒的时间,就足以让他巡回官媒几转。他回想此事,也忍不住苦笑:“这件事还真的没预料得到,没想过只是台湾一个几十人的论坛,就会带来这个规模的攻击。”

究竟他说了何等大逆不道的话,中国官媒反而没有什么原词直述;但一如他的套路,原来统统可以在他去年10月至12月之间,一连十几个星期投稿报纸的文章中读到。可见戴耀廷实在是天下间最笨实的大贼,永远将自己肚子里的“犯法”思想,事先张扬。

那是以系列形式刊登的专栏文章,题目叫做“香港的未来”,统合起来大概有一万五千字之多。曾有记者于事后请戴耀廷整理一张书目清单,原来还涉及31本学术参考书籍。身经百战的他,当时迅速“驳嘴”回应,直指此连串攻击,属于“文革式批斗”。

说到这里,他竟然带点自豪,“那次我很快反应,士气也更快恢复。陈健民还取笑我说:‘Benny以前岂会如此迅速反击!’”

记者请离地的学者说得贴地一点,香港的未来究竟如何?戴耀廷换一个方法,重新挑选用字,“我觉得现在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准备好香港人,去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我们需要装备一种能力。大风吹来,我们通常的反应,是硬挡,然后啪一声折断,或者走开逃避。最好的是能够柔韧地反弹,但这却是香港人最欠的能耐。”

假设目前刮的是三号风球,“那我觉得势将吹来的,就是十号风。未来那个危机,必定在中国里发生,然后一并影响香港,我们要准备好啊。”

2014年8月31日,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香港政改决定,和平占中晚上在添马公园发起集会,戴耀廷、陈健民和朱耀明在台上打鼓,戴耀廷称:“我们会开始一个新的时代,抗命的时代。”

2014年8月31日,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香港政改决定,和平占中晚上在添马公园发起集会,戴耀廷、陈健民和朱耀明在台上打鼓,戴耀廷称:“我们会开始一个新的时代,抗命的时代。”摄:林振东/端传媒

至于他自己,9月的新学年,他已向港大申请了半年的学术休假(sabbatical leave)。目前这些日子,他想更妥善准备明年的推动的“风云计划”,“接著就是面对11月的审讯,审完后有机会立即入狱,也要做好自己的心理准备。”他的法律系学生,大概也准备了来年未必能再见教授,纷纷在学期完结前最后一课,邀请他来张合照,“以前从来没有的事。找我合照,大抵也是一种心理准备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