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上,不同于他们的代表律师,九名被告没有表露“求情”姿态。朱耀明、张秀贤、钟耀华及李永达均要求在犯人栏亲自以粤语读出自撰的陈情书。其中,75岁朱耀明牧师和26岁钟耀华的陈情,将公众的情绪推向沸点。」

端传媒记者 杨子琪 发自香港

2019年4月10日,占中九子案判决,九名被告戴耀庭、陈健民、朱耀明、陈淑庄、邵家臻、张秀贤、钟耀华、黄浩铭和李永达到达法院。
2019年4月10日,占中九子案判决,九名被告戴耀庭、陈健民、朱耀明、陈淑庄、邵家臻、张秀贤、钟耀华、黄浩铭和李永达到达法院。摄:林振东/端传媒

“笃、笃、笃”,随著三下响亮的敲门声,庭警高声喊出“Court!(开庭!)”所有人应声站起,身穿红法袍、戴金假发的法官从一侧入口走进法庭。去年冬天那场历时18天的审理,他和台下律师的桌上都被上万页证据和案例文件覆盖;今日,他们面前将放著一摞268页的入罪判词,以及九份厚度不一的求情文件。这是2019年4月9日,香港“占中九子”案的裁决日。

初夏已至,空气潮湿黏热。清晨7时许,离开庭还有两个多小时,西九龙裁判法院楼下已有市民等候派筹入场。他们当中,不少是去年底审理过程中,几乎每日到场的公公婆婆,头发花白,步履蹒跚,有的佩戴黄丝带,有的手持黄伞、黄色横幅、黄色旗帜。直至8时半,已有过百名市民到场支持,携“公民抗命”“无畏无惧”等标语,将陆续到达的九子,围个水泄不通。在场亦有前来示威的反“占中”团体,人数上相对较少,一度与九子支持者对骂,还有反对者带来香槟准备庆祝。法院门口,摄影记者们早已在摄影区架好阵势,长枪短炮就绪。法院四楼,庭外早已挤满本地及海外记者。所有人屏息以待,等候审判结果。

这无疑是香港历史上最重要的审判之一。2014年9月26日爆发的“雨伞(占中)运动”历时79日,约120万人参与其中,仅次于1989年声援八九民运的150万人全球华人大游行。雨伞运动缔造了数不清的“第一次”:政权移交以来,香港人第一次清晰地以“公民抗命”之名进行抗争行动、警方第一次对以本地市民为主的示威群众发射催泪弹、律政司第一次以“公众妨扰”相关罪名控告集会参与者……

在这场世纪审判中,身处被告席上的这九个人,在一场被认为是去中心化的运动之后,被案件推上了运动负责者的位置。他们得到怎样的结果,关乎司法体系对“雨伞(占中)运动”以至公民抗命的看法;法庭对他们所下的定义,攸关香港社会运动的未来,当然,也系上他们的人生。

开审前,九子在法院大楼门口举行记者会。他们一如过往,按照被告号码顺序分别发言。来自海内外的媒体镜头聚焦在他们身上,文字记者在他们面前席地而坐,九子身后则是泛民主派的公民党、民主党、社民连等政治人士,以及手握标语支持“占中”的市民,他们合起来形成一个外包的大圆。“很久没见过传媒这么‘大阵仗’了。”有本地媒体人感叹。

2019年4月9日,占中九子案判决,戴耀庭、陈健民、朱耀明进入法院。

2019年4月9日,占中九子案判决,戴耀庭、陈健民、朱耀明进入法院。摄:林振东/端传媒

“如你们所见,我们仍是精神饱满。”60岁的第二被告陈健民笑容满面。在过去长达5个月的司法程序开始前,他就已决定向公众敞开自己。他无间断地接受几乎所有媒体的访问邀请。在学校练习长跑、参加马拉松比赛、爬山、清空办公室,这些日常活动,他无一不答应让媒体拍摄。他在香港中文大学主动退休之际,举行“最后一课”,将他的生命历程和公民抗命的信念,剖析给所有人看。就在这个案件裁决的前两个星期,他的父亲去世了。他接受媒体采访,谈论“占中”对他们父子关系的影响。现在他笑容饱满地主持这个裁决前的记者会,脸颊看起来比五个月前凹陷了一些。

“心情很平静。不过见到这么多支持者时,感觉到很兴奋。”54岁的第一被告、“占中”概念提出者戴耀廷说道,“今天无论结果如何,我相信我和这里的朋友都会继续一起,坚持下去,争取香港民主。”

“我所得到的,一生受用;我所失去的,不值一提。”47岁的第四被告陈淑庄是立法会议员,是次判决,她若被判超过三个月监禁,将有可能被褫夺议员资格,她的律师资格亦有机会不保。戴耀廷的大学教职、第五被告邵家臻的议员及社工资格,同样可能受到影响。

第六被告张秀贤、第七被告钟耀华均是“雨伞运动”里的学生领袖。2014年的时候,他们分别只有20岁和22岁。如今24岁的张秀贤开始为一些香港和台湾媒体撰写评论文章,亦开始做小型创业生意。过去四年,这官司一直烦扰著他。裁决前几天,张秀贤在家里为入狱做准备,收拾了两大箱书籍,在挑选入狱书单的过程中,想到即将有大量静心读书的时间,他忽然感觉轻松不少。

“累积条件,等候他日出狱的改变。”张秀贤在记者会如此说。

陈健民然后请钟耀华发言,钟耀华耸耸肩:“我不讲。”仍是不羁模样。

在整个审判过程里,钟耀华是发言最少的人,即使开口,亦是惜字如金。但他说出的每行字句,总很快登上媒体的版面。去年冬天,审理的第一天,九名被告均不认罪,钟耀华在被告栏里答的是:“何罪之有?”他和陈淑庄一样,从不就此案接受任何媒体访问。

九个不认罪的被告,这天都做好了入狱的准备。尽量穿著没有鞋带的鞋子、不佩戴皮带,陈健民在进入法庭前,把结婚戒指摘下,交由太太保管。

他们很快在庭上获得了答案。在法庭因资料出错而重新印制、休庭一小时后,法官陈仲衡请九名被告起立,他以英文逐一念出6条控罪的裁决:“我裁决第一、第二、第三被告罪名成立……”(编按:详细判决结果可参阅早前报导《五问看清占中九子审判》

在一连数个“罪名成立”后,九名被告表情没什么变化,现场记者急急忙将“九名被告均有控罪成立”的信息,传给编辑室。一时之间,“罪名成立”四个字在香港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大陆一些媒体如澎湃新闻也很快出了简讯:“占中九丑”罪成。

法庭这边,辩方律师开始进入要求减轻刑罚时的陈词(mitigation,媒体常称为“求情”)阶段,要求法庭依据某些法律判例或理据,以及考虑被告的出身背景、社会贡献,为罪成的被告争取较轻刑罚。陈淑庄、邵家臻、张秀贤、黄浩铭及李永达的律师均有以法律理据及个人背景为他们陈词。其中邵家臻代表律师称邵患有二型糖尿病,视力有可能严重受损,担心如若被监禁,惩教处医护无法提供外科手术治疗。而陈淑庄代表律师亦是她的师父,他指陈的煽动有限,很多参与者是看到媒体报道前来现场;他表示陈有机会因判刑失去议席。

2019年4月9日,占中九子案判决,朱耀明到达法院,与到来支持的朋友拥抱。

2019年4月9日,占中九子案判决,朱耀明到达法院,与到来支持的朋友拥抱。摄:林振东/端传媒

不同于他们的代理人,九名被告并没有表露“求情”的姿态。朱耀明、张秀贤、钟耀华及李永达均要求在犯人栏亲自以粤语读出他们自撰的陈情书。其中,75岁朱耀明牧师和26岁钟耀华的陈情,将公众的情绪推向沸点,无论是在法庭现场,还是其后在庭外和社交网络。

在朱耀明发言前,代表“占中三子”的资深大律师麦高义列出求情理据后,告诉法官戴耀廷、陈健民均不求情,不需法庭考虑他们的个人背景,这意味著他们过去在大学的教职、陈健民在中国大陆20年的NGO人权工作等,均不会被法庭纳入量刑考虑;而这二人唯一的请求,是希望法庭不要判决第三被告朱耀明监禁,因朱年事已高,面对非常严重的疾病。除健康问题外,麦高义提到,朱耀明过去曾作出十分杰出的社会贡献,其中一封别人写的求情信就说道,朱耀明曾挽救过一名瘾君子的人生。

戴、陈二人均是朱耀明的挚友,他们向法庭为朱请求,朱耀明事前并不知悉。当朱耀明获法官批准,站起来准备读出陈情书时,他已经双眼含泪,神情激动。

朱耀明白发苍苍,身材颀长,总穿著深色西装,笑容满面。他常常在法院内受到热烈欢迎,信徒和市民争相和他握手、拥抱。就在裁决的这两天,曾有婆婆在法院内不满工作人员安排而情绪激动,朱耀明很快出现,微笑著与她对话,她很快就平静下来,显然高兴的样子。两个法庭职员都松了一口气,她们说知道朱牧师肯定能解决问题。

朱耀明常有动情悲伤的时刻。在2014年“占中”期间,他与戴、陈二人开记者会反对行动升级,说到学生被警察打至头破血流,一度激动落泪。在去年冬天审理九子案期间,当陈健民作供提及学生被打时,朱耀明在被告栏里以双手捂面,痛哭起来。

就这样朱耀明开始了陈情。他在被告栏内,以雄浑又略微颤抖的声音,以一种布道的方式,向所有人诉说一生的经历。

“法官阁下,作为一个终生为上主所用,矢志与弱势者和穷苦人同行,祈求彰显上主公义,实践天国在人间,传颂爱与和平福音的牧师,在垂老之年,满头白发,站在法庭被告栏,以待罪之身,作最后的陈辞。看似极其荒谬和讽刺,甚至被视为神职人员的羞辱!然而,此时此刻,在我心中,在法庭的被告栏,是我一生牧职最崇高的时刻,死荫的幽谷成就了灵性的高峰。几十年的讲道,在我心里,此时此刻,想不到最费时、最用心、受众最多的讲道,正是在被告栏的陈辞。”

朱耀明从小父母双失,被送到乡下,与祖母生活。在经历了大陆的苦难后,他逃难到香港,却依然受尽歧视和屈辱。直到有人介绍工作给他,他开始接触基督的福音,便有了帮助穷苦人的信念。他成为牧师,数十年如一日服务社区。他说:“我们活著就是基督”。

他又诉说自己在基督信仰下,走上追求民主的过程,和陈健民等人一起成立“香港民主发展网络”,没料想谈判之路不成。此时他发现自己被戴耀廷点名,在征询陈健民后,他决定与这二人同行,实践“占中”计划。剩下的,便是大家都知道的历史。

朱耀明半小时的自我剖析,令庭内不少公众落下眼泪,啜泣声此起彼伏。前来旁听的中文大学教授周保松早已泪流满面,他自己也瞥见有庭警拭泪。当朱耀明结束陈情时,法庭内大部分公众鼓起掌来,法庭职员连忙上前制止。而法庭外同样掌声如雷,有人满面泪痕。人们高喊著“公民抗命,无畏无惧!”“我是香港人!我要真普选!”,围在步出法庭的三子身边。

2019年4月10日,占中九子案判决,钟耀华到达法院。

2019年4月10日,占中九子案判决,钟耀华到达法院。摄:林振东/端传媒

4月10日,裁决的第二天,继续余下被告的求情和陈情。钟耀华的代表律师戴启思起立,念出一段判刑简记:(编注:原文为英文,后由陈玉峰律师翻译)

“钟耀华(第七被告)是26岁大学毕业生。法庭知道,他从没被定罪的记录。

法庭知道他在2014年9月做了什么。他当时要待在前线和台上,是因为他的其他学生领袖朋友已刚被捕。他的言论和行动已被录在警察的镜头中,并在五年后的法庭中被仔细的剖验过了。

钟耀华不想法庭考虑他的个人背景。

他希望法庭只需考虑,他是数千位,在添美道及附近街道聚集、想要表达对人大‘八三一决定’深感不满的香港市民的其中一人。他就是每个人(An Everyman)。

钟耀华只是他们其中一人。钟耀华可能是任何人的儿子、任何女人的弟兄。除了那份追寻民主理想的坚持之外,这个人并没有其他可供辨认的特征。

因此,他不想作任何特别陈词。他接受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并会承受任何由法庭判定、与定罪合比例的刑罚。

他把即将判下的刑罚,视之为他直面政治不公义必须付出的代价。而这个政治不公义,昭然持久、直至今日依然如是,且毫不见改善的征兆。

正如奥赛罗,他可以说:‘当你们报导这些不幸的时候,请你们照实说我,不需徇私回护。’

至于判刑的有关法律原则,彭耀鸿资深大律师及麦高义资深大律师,已说得很清楚了。

钟耀华除了不想法庭考虑判社会服务令之外,没有其他补充。”

戴启思又说,钟耀华准备了短短15行的陈情书。

钟耀华随即起立,他在被告栏的第一句:“没有甚么需要陈情。”

他在发言中表达,法庭对个人的审判,其实是对所有珍重香港的人的审判。他说雨伞运动,其实是关于毁掉被体制塑造的自己、走进未知、关心世界而非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而这一切都不是法庭可以告知大家的。因此,没有甚么需要陈情。

短短数分钟的演讲,庭内公众再次鼓起掌来。法官最后宣布押后至4月24日判刑,所有被告获准保释。

以上就是在香港法庭所发生的事情。

2019年4月9日,占中九子案判决,众被告离开法院,向支持者挥手。

2019年4月9日,占中九子案判决,众被告离开法院,向支持者挥手。摄:林振东/端传媒

更多关于本案的报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