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互动页面:工人、师生、母亲、记者——9个人的广场记忆
「一切变得模糊之前,端传媒走访多地,以声音和影像留住一片记忆的虚拟场所。」
1989年,他们怀抱希望,与广场连结。30年一眨眼,物是人非。他们有的身体抱恙,有的永别人世,有的背着记忆匍匐前进,也有人日渐淡忘,开始怀疑坚守的意义。
端传媒走访世界多地,寻访9名亲历者,重拾微小且重要的历史碎片。个人的记忆或许并不全面,却以无可取代的方式代表着六月四日的广场。在一切变得模煳之前,我们以声音、影像,留住一片记忆的虚拟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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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后悔我那句话,可能是我说不会开枪。他也许认为真的不会开枪了。唉。」
我没有见到儿子的最后一面。6月14号,接到电话说他可能在护国寺中医院,我去了,但陪我去的学生不让我看遗体,怕我难过。
医生告诉我,这尸体头部有绷带,最初被埋在天安门广场前方第28中学的草坪,但开始有味道了,又被挖出来,估计王楠当时在军训身穿军服,被误以为是军人,才送到医院。
Previous Next王楠那时才19岁,是高中生,喜欢照相。有一次他跟我讲,妈妈你多给我零用钱,我说你干嘛,他说要买胶巻,到天安门去照相。刚开始他告诉我,他们讲的,我不太懂,后来隔了一段时间,他跟我说,妈妈,我现在懂他们讲的是什麽了,他们是对的,我们应该要多支持这个运动。
王楠还说,他们是希望社会往好的方向转化,希望我们的国家真正的好起来,不要误解他们。
Previous Next儿子当时住在我们对面的一座楼。3号晚上10点多,我看到他房间还亮着灯,想他肯定在家,但第二天清晨6点,我看到他房间灯还是亮的,他肯定出去了。
我赶紧过去,看到他留了一张纸条给我「我去找同学,六月三号晚上。」他的床也是没睡过的样子。我给学校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到学校去,我找他的同学,问有没有见过他,同学都说没见到。我一直很希望他还活着的。
Previous Next经过半年时间,我就慢慢恢復,应该是说比较理智吧。我就下定决心,要把这个事情搞清楚。为什麽王楠头上包了绷带、但不在医院?为什麽尸体被埋起来了?但是什麽线索都没有。
我只好逢人就说,就像祥林嫂一样。坐公车也好,买东西也好,任何场合任何地点,就是除了我以外,只要有两、三个人,我就说这个事情。
Previous Next追寻真相期间,知道很多人遇难,认识了另一个母亲丁子霖。政府一直没有公佈死难者名单,还说是我们家属觉得不好看不让他讲。我就跟丁子霖一齐商量去寻访,想要揭穿这个谎言。
丁是老师,认识很多学生,我也不停去问,去核对,也会有人上门提供线索,但即使知道一个难属住在哪里,去寻访的时候也要很谨慎。
Previous Next我们慢慢找到更多人,在1995年还开始发公开信,要求政府交代真相,当时签名的只有27人,后来高峰期有190多人,就成了「天安门母亲」这个群体,其实里头不仅有母亲,也有父亲,有遇难者的兄弟姊妹和孩子,还有因六四而致残的人。
这些年来,我们主要的工作就是整理一份死难者名单,那上头已有202人了。
Previous Next但看孩子也是不自由的,这些年,我们被看得越来越紧。两会、清明、六四,电梯口和楼下都有人,买菜还跟着帮我拉东西,也会监视我们一切通讯工具。今年两会,境外好像也打不进来了。这麽多年也不能公开悼念,还得乘搭他安排的专车前往墓园。
Previous Next30年过去了,我们年纪大了,56位难属已经离世,现在还有126名成员。
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王范地前年底去世了,我今年也82岁了,不希望走的时候,这事情还不解决;万一还未解决,希望活着的人,继续坚持,奋斗一生。
Previous Next「民主运动不一定要在那个天安门广场,不一定要在那个长安街,民主运动应该是在每一个有公权力的地方。」
我当年21岁,是北京农业大学的大三学生,参与过游行、绝食;6月3日晚上,刚好在学校值班室接到高自联的电话,说颐和园有装甲部队,要赶快增援。我空手就去了,也没有害怕,因为没有想到会这样,人民警察、军队怎麽可能对付学生嘛?
当时一片黑,防暴警察一手拿盾牌一手拿警棒,然后我头就被打破了,打晕了。同学送我到医院,缝了7针才醒过来,没有看到开枪,也不知道死那麽多人。
Next Previous我回到学校养伤,翌年毕业就回四川工作。一直到2005年赵紫阳去世,我的触动很大,就赶去北京拜祭,在那裡看到天安门母亲的留言,才知道有这样的群体,也直接去拜访他们了。因为消息封锁,我之前没怀疑过政府的说法,以为没有死多少人,看到这些母亲很艰苦追求真相,我很伤痛。
Next Previous我觉得母亲都是没错的,包括戒严部队那些军人的母亲都是没错的,真正错的是下手屠杀学生、军人的人,真正错的是制度,是那些权力不受限的人。2007年,我就在《成都晚报》刊登「向坚强的64遇难者母亲致敬」广告,作为一种纪念,后来被指涉嫌「煽动颠复国家政权」,处以监视居住半年。
Next Previous从天安门母亲得知,四川有死难者吴国锋和肖杰,我开始每年去扫墓。我们本来不认识的,但都是同一个时间去北京读书。他们为国家、为民主走了,我便亲自上门看看他们的家人,中秋节买点月饼去,当他们是自己的亲人,还成为了他们的义子。
后来辗转得到一名死难者的资料,我转交至天安门母亲,那就成了他们名册上第202名死难者。
Next Previous我开始维权了。公权力就是勐兽,我就是要把权力关进笼子内,我就是驯兽师。这些年,我去过各省市逾40个派出所协助,穿川过省的话会搭硬座,睡网吧,有需要的时候就从袋子裡拿出纸板来製作牌子。一、二百元的衣服我捨不得,东西能用就好,剩下来的钱就给良心犯做饭,例如六四酒案那几位。有人从监狱出来也会发红包,就是89.64元。
Next Previous2015年清明前夕,我和朋友又去扫墓,结果被「寻衅滋事罪」起诉。我穿了一身灰白睡衣出席审讯,就是为了方便做「中国梦」,最终判刑4年。我快乐啊,我坐监狱,在裡面也是维权。刚刚3月底才出来,四川很多维权朋友都被抓了,我还是悄悄去拜祭了,没有什麽害怕的,因为纪念自己的同胞。
早阵子,我有事打110报警,对方问我的电话尾号是否8964,我说是啊,你知不知道8964什麽事情?你不知道的话,那我给你解释一下。
Next Previous「也害怕,但是害怕也不能走。因为太多的民众为了保护天安门广场,保护我们这些坚持不走的人,付出了生命代价。」
由那日起,研究六四成了我一生的主题。30年过去了,但六四仍是现实,不是历史。我亲身经历,写了3本书,长年面对血淋淋的资料,令我悲伤、痛苦、愤怒。写第一本书的时候,我常深更半夜写着写着,就趴在键盘上失声痛哭。因为那些都是屠杀的场面啊。
Next Previous胡耀邦去世后,我说必须做一个大花圈送去天安门。我是中国政法大学讲师,从校门出发,一路呼喊着「耀邦千古、新闻自由、民主万岁、自由万岁、法治万岁」的口号,游行3个多小时到天安门。这是1989年4月17日,八九民运第一次有组织的游行。
Next Previous5月13日,我开始绝食,和学生共进退,之后3次被送到医院急救。北京几乎所有医院都住满了因绝食而送医的学生,我甦醒后稍微调整体力,马上就会回广场。我在院内总觉得怎麽那麽好睡,睡得那麽香甜,后来才知道是医生好意在输液裡注入安眠成分,让我们好好休息一下。
Next Previous6月3日下午,我负责带特别纠察队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保护绝食的刘晓波等四人。戒严部队的车子前一天就已开进北京。当天上午,又有千多名军警在六部口发射催泪瓦斯,用警棍和木棍驱散民众。我感觉镇压随时会发生。
出发前我接到了弟弟从温州打来的电话,我心裡清楚,是母亲让他问的,就请他转告:我没事,还是在学校读书做研究,请她放心。校园内是一片生离死别的氛围。
Next Previous6月4日凌晨,天安门广场气氛非常恐怖,四周佈满戒严部队,全副武装,头戴钢盔手持枪枝,还有很多装甲车。广场上空不断有发射子弹划出的弹道,就像节日放礼花一样。
我遇到一个老乡,说帮我拍张照,我想那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张照片,请她一定帮我寄回温州老家给我母亲,至今也没有收到,我担心她已经遇难。许多遇难者因照相被射杀,是因为中国官方最不愿意看到有人把屠杀纪录留下来吧。
Next Previous我们和平理性非暴力,我们就让你杀,杀完以后就让世界可以看到这个政权的残酷。实际上也害怕,但是害怕也不能走。因为太多民众为保护天安门广场上坚持不走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清场了,最先冲上来的是27集团军特勤先队。他们端着枪喊:「走啊!往开走啊!」有的用枪托、木棍捅你,用脚踢你,逼你走。我们被推下去,又坐回去,又推下去,又坐回去。
Next Previous清晨5点半,学生从天安门广场撤出,走到六部口附近时,三辆坦克从后面追来,发射军用毒气弹,一些学生晕倒在地。其中一辆坦克编号106,突然转弯从背后冲入队伍,追轧学生。现场有5具遗体,看形状就肯定已经没救了,其中一具是自行车车把从后背刺进去,从前胸透出来。
我在现场亲眼目睹,只是我的队伍位置靠前,捡回一条命。
Next Previous我后来研究得知,当时死了11个学生,包括北京商学院的女学生龚纪芳,她吸入毒气弹气体过多,送到医院时呼吸系统已经糜烂,当时只有19岁。北京科技大学的博士生林仁富半边身子都被压扁了。后来有个运输个体户开着小卡车把5具遗体送到中国政法大学,卡车到的时候,校门内外真是哭声一片。
Next Previous6月6日,我带着同事逃离北京。屠杀发生之后,火车站根本不需要验票上车,可能也同情学生,让大家离开。我在温州躲避到9月,悄悄回过北京一趟,和朋友讨论后,终决定由我去海外为受难者发声。
Next Previous1990年冬天,我南下偷渡,先到佛山找蛇头,哪知六四屠杀后,他们怕受牵连,等了很久都没有人肯带。后来有个蛇头收了3倍价钱带我到珠海,我再游泳去澳门。
那天夜裡摄氏7度,风浪很大,茫茫的海湾,看不到灯光,我差不多要冻死在海裡。前后花了4个小时,终于游到澳门,再往香港,最后辗转去了美国,开始以研究六四作为毕生志业。
Next Previous研究20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正常作息。因为我搜集资料的方法很特殊,经常通宵达旦地盯着电脑,追踪戒严部队退役军人的聊天纪录。研究佔据了我太多的时间,我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平日只会简单为自己煮个麵。
Next Previous2012年,我闯关成功,回到温州,踏进22年没进过的家门。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家,待了45天。我本以为我母亲对我的事一无所知,她从来不问。她是寡妇,一人养大5个子女。直到有天,她不在家,我在她枕头边发现我写的两本书。
其中一本显然翻得太多,损伤非常严重。大概是因为我把前言的最后一段写给了母亲,我说忠孝不能两全,我是不孝子。你能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吗?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做个孝子,其他都不做,就侍奉我母亲。
Next Previous「六四一天不昭雪,我们都没有任何的理由进入这个广场,这里边都是冤魂的,我们不能去踩。」
我在2004年出逃到澳洲,曾以回收塑料瓶、当搬家工人维生,现在是一名推灰工。我还成立了中国政治与宗教受难者后援会,支援国内受难同道。
我的女儿也在澳洲扎根,成了澳洲公民。她政治理念跟我一致,我们俩关係可亲了。
Next Previous89年6月3日晚,在家吃过晚饭后,我牵着两岁多的女儿,往天安门广场走去。
走到燕京饭店附近,女儿远远看见正在焚烧的车辆,说:「爸爸,你看那边那麽亮。」这时,我们身边突然响起阵阵急促的子弹声,孩子不懂危险,反而兴奋起来:「爸爸,发炮了,过年了!」旁边有人喊「快跑」,我本来揹着孩子,马上转而抱住她,往边上的胡同里飞奔逃命。
那会儿年轻气盛啊,现在想来真是害怕。
Next Previous高考落榜之后,我进公安局做了8年警察,但在87年离开了。我不喜欢公安局里的腐败,领导互相拍马屁,他们希望我是一隻绵羊,但我是一个爱顶牛的人。
到了学运期间,我在离天安门广场不远的公司当保安。每天下班后就骑车到广场,捐款、送物资,隔着纠察队围栏与学生对话:「北京市民支持你们!」
Next Previous89年5月20日,当局颁布戒严令。深夜,我跟一群北京市民在北京军事博物馆附近围住30辆军车,整夜教育军人不要伤害学生。有人把一隻喇叭递给了指挥车中的中校,要求他表态。
「各位北京市民好。我是中校,我是副团长,但是你们放心,我们,绝不会镇压北京市民,更不会镇压我们的大学生。」
「人民解放军万岁!」大伙儿齐呼。
我不知道,这位中校和他手下的部队最终有没有参与六四镇压。
Next Previous六四之后,我没有再进过天安门广场。在90年6月3日晚,我和一起做民主刊物的朋友坐在人民大会堂门口台阶上,我们约定:一天六四不昭雪,一天不踏入这个广场。这里面都是冤魂啊,我们不能去踩他们。
Next Previous92年,我因为製作民主刊物,被判反革命宣传煽动罪,监禁7年。与女儿分离一年半后,我们第一次在狱中相见。
她完全不认识我了。我穿着囚服,剃着小寸头。我硬给她抱过来,她哇哇地哭。当时我眼泪哗哗地流,我觉得对不起孩子……真对不起……我不想想这些事了。
Next Previous96年,女儿第二次来探监,我事先不知道,直到狱警队长来跟我说:「孙哥,你女儿也来了。」我太激动了。
我们隔着玻璃说话。我一看,孩子长高了,都长1米5了,四年级了。我问她,还认识爸爸吗?
她说,认识,老看你照片。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下来。我说,你好好读书,你不要再来了,爸爸还要一年多就回家了。
我出狱的时候,女儿11岁,自此我们就像朋友一样相处,无话不说。她喜欢哪个男生都告诉我。
Next Previous出狱后,我先后开过两家书店。2003年,第二家书店开在北京大红门,租金很贵,我跟朋友借了好几万。但开店不到3个月,我参与组织了一个民运人士的私人聚会。第二天,两辆警车直接开到我店门口了。
我说,你们什麽意思?他们那带头的说:「孙大哥,没事儿,想您了,看看您来了,想找您下盘棋。」结果他下完围棋杀象棋,杀完象棋下跳棋,从早上8点下到晚上8点,我一天一单生意都没做成。
Next Previous他们跟我说,上级要切断我的经济来源,书店不关门的话,他们就天天来捣乱。一旦共产党认定你是敌人,那麽你终生都是他的敌人。
女儿当时跟我说,你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跟他们斗智斗勇!我女儿很聪明。
让我下定决心离开中国到澳洲去的,就是书店这件事。
Next Previous「这麽多年,我们没法和这件事和解的。是和解不了的,我跟朋友、同学、病人聊起天,要不没话聊,要不无法做朋友。」
89年5月,香港中文大学几乎所有学生都在关心北京学运。我是社会学系四年级学生,也是中大「国是学会」的成员,平日十分关心中国事务,到了八九民运期间,更加整日讨论学运。我几乎无心考试,5月24日,我和同学一齐自费飞到北京,带着香港市民的捐款和10部对讲机,去支援北京学生。
Next Previous在天安门广场,我发现北京学生的膳食由他们学校的食堂供应,但外地学生的膳食就没有人理。我感觉外高连组织鬆散,似乎不理广场上同学的死活。我有点不喜欢广场上的指挥部,觉得他们把大家分了阶级。
我见过好几个同学分一个馒头,或者只食白饭。于是我与中大的同学用香港市民捐款,设立物资站,每日到天安门附近的民营工厂订购食物给学生,包括麵包、蔬果、肉类和蛋,还有帐篷,我还保留了那些单据。
Next Previous广场上学生的情绪逐渐低落,局势越来越紧张。这时,交通警开始截查人力板车。如此过了一两天,开始有食品商不愿卖食物给我们。
我跑到一条胡同里,找到一家麵包厂,我和负责的女士讲明目前气氛紧张,经过详谈后,有了共识,我们互相不问对方姓名,也不留下任何联繫方式。她是小康之家,不想失去安稳生活,可又为国家前途担忧,一直为我们供应麵包,直到6月3日。
她有没有因我们而惹上麻烦呢?多年以后,我仍牵挂着这位女士。
Next Previous6月3日晚上,我与同学吃完晚饭,走到西单附近,只见约一百名学生,从广场方向过来,神情严肃,看来只有十几二十岁,手上只有口罩,没有任何武器。我把我身上唯一的口罩给了队伍后面一个没有口罩的学生。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去赴死的。
午夜12点,枪声响起,我们躲进胡同里,感觉到有催泪气体,眼见不断有伤者被三轮车、摩托车抬走。身边北京民众叫我藏好自己,而他们则唱着《国际歌》冲向军队。那一晚,我努力在纸上记录现场情况。
Next Previous现在用我的专业知识判断,那些伤者不少都处于休克状态。不知道多少人后来死了。这些伤者大多不是学生,而是工人、普通市民。我努力记住他们的样子,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样子。我永远没法和这个国家和解。
Next Previous6月5日,我坐上了香港政府派来接记者和学生的包机。起飞前的海关检查,感觉和平时很不一样,行李根本没有检查。我背囊里还有为学生买食物剩下的九千多元人民币,根本没人查问。我想检查人员在暗中帮助我们逃亡。
我感觉,我把整个北京都丢下了。
Next Previous回港后,我天天到学联整理六四报章,思绪溷乱,茫茫不知所措。一齐帮忙的几个中大同学,大家都不怎麽说话,气氛沉鬱。后来,又有义务律师和法律学生来帮我们录口供,记录六四屠杀的见证。
Next Previous后来,我便不再碰触任何六四资料。直到25週年中大同学想集体出书,我才逼自己重新回忆一切。当年一齐上京的同学,不少渐行渐远。他们很少谈起六四,有人坚持做更多事情,比如潘毅;也有人渐渐淡忘,从未开过口。因为出书,大家才再次聚集。
现在每年圣诞,国是学会的新旧同学都会到我家中小聚。我也有无力感。为什麽30年了,这个国家都没给机会我们这些目睹的人释怀?
Next Previous「六四可能要沉默很长一段时间。」
「千万不要有一个想法,当一些事成为日常以后,你就觉得,是这样的啦,没眼看。那如果有一天,来到你面前,你怎办?」
「那时候北京几乎失去秩序,路上也没有人盘查,虽然沿路都是解放军的车子。整条道路,我第一次看到那麽多的军车。」
高源流
北京情势陷入紧张时报社指定我去支援採访。6月3号深夜,我从首都机场僱车进城。 沿路都是解放军的车子,军车、装甲运兵车,也有坦克。我们看到有些解放军躺在军车底盘下。两个个体户开车,把手伸出车窗,沿路就喊「解放军万岁!」「解放军万岁!」。我们问他为什麽要这麽喊,他们说:「这样比较容易通过」。
Next Previous孙扬明
6月3日晚上,我在长安大街上目睹解放军进城,有民众中枪,有尸体,也有解放军受伤。我们走进民族饭店帮大家包扎,眼前八九个人都受伤了,印象中解放军有四个,学生和民众更多一些,他们人人脸色惨白。
Next Previous我们採访团的现场报导,后来得了奖,但我不愿去领奖。这是场悲剧,别人坐牢、死亡,你去领奖这算什麽呢?
我这麽多年不愿受访,当然有些人很乐意反复诉说那样的经历,不过那种「乐意」对我来讲,就像鲁迅说的「吃人血馒头」,「吃人血馒头」做为一个悲剧来讲,那就变成了殡葬业而已。
Next Previous「一个人如果在自己的故土上都不能说话,我想那也是一种流亡吧。」
书中的我开首便说,「我离开中国已经30年,但是每天,我都会回到天安门广场上。」这本连环画并不完全是一部自传,而是一个化身的陈述吧。这裡讲述的故事,也并不仅仅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数百万在北京、在全世界经历过这一事件的中国人。
Next Previous1989年,我26岁,在中国地质大学政治系任教,同时也在陈子明、王军涛创办的北京社会经济研究所工作,那时的我们,参与多项改革,推动研究、出版刊物、举办沙龙,期待在中国展开波澜壮阔的「启蒙时代」。
Next Previous后来胡耀邦去世,学生游行,还提出了七条要求,包括为知识分子平反、公开国家领导人收入,公开检讨政府失误,解除报禁,取消游行示威的规定等等。这条七点要求已经进入历史,但在我看来,其中大多数并未过时,对当下中国仍有现实意义,中国迟早要做出回应。
Next Previous暴力清场时,我因病在北京郊区休养,没有亲身见证。而军队开枪之后,我已经无法回到广场。曾经的战友有些被捕,有些逃亡,我得到黄雀行动营救,经香港辗转到法国。我将许多人亲身经历的恐怖,都浓缩到画作裡。
Next Previous我把学运领袖内部的争论浓缩这样一个片段,因为事后回头来看,我越发意识到,大众运动的一个弊端,就是它一定会走向激进化,温和的声音容易被激进的声音超越。现时法国的黄马甲运动是如此,六四也是如此。
八九民运其实有它自己的问题,比如知识界的思考有很多不足,对许多问题有简单化倾向。虽说这在当时背景是难免的,但反过来说,我们不能永远用「难免」来给八九的一些缺失做藉口。三十年之后,我们总得深入下去,有更深的认识。
Next Previous注:页面内动画影片以漫画《天安门1989:我们被粉碎的希望》製作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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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平 Yuhong Pang 姚佳谶 Dan实习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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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ty Images 学联 陈清华 叶绍麒 Seuil及Delcourt出版社 《天安门一九八九》 《联合报》图片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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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德注:网页内文按受访者访谈及经历,以第一人称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