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抵抗为救赎:亚马逊雨林深处的年轻一代
「在巴西亚马逊丛林深处,80后、90后的原住民们,正在寻找身份认同,寻找性多元,寻找土地权利,寻找抵御“侵犯者”的方法。」
Francesc Dalmases 发自巴西
2019年夏天,世界把目光投向了亞馬遜雨林持續不息的大火。也許我們的關注已經太晚,這片原始森林遭到的破壞,其實在這個夏天之前已經快到達不可恢復的臨界點。今天的灰燼落下,明天的危機還在。亞馬遜的未來應當交付在誰的手裡?雨林深處,誰在為它作抗爭?
這是五個生活在巴西亞馬遜雨林裏年輕原住民的故事。他們對身份認同的探尋、遇到的阻礙,千山萬水外的我們,讀來一樣很是熟悉。不同的是,年輕的他們,還要承載著亞馬遜雨林長久以來的創傷。一邊尋找自我、一邊抵禦侵犯,他們逐漸意識到,出生在此,僅僅存活下去,已是一種抵抗。
反對性暴力:癒合傷口
就像亞馬遜雨林中橡膠樹樹皮上積累的傷疤一樣,原住民的身體上也留下了深深的傷痕,這些傷痕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亞馬遜第一次遭遇災難性規模的工業威脅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橡皮熱潮」,它突襲了這片土地,打破了這裏人類與茂密森林之間很多世紀以來,透過適應和共生所達到的一個脆弱平衡。大規模的橡膠開採造成濫用資源、奴役甚至整個原住民村莊的滅絕。
脅迫在橡皮潮前已經發生。19世紀40年代,戰爭導致了 Murá 和 Mauè 族的種族滅絕,并威脅到其他原住民的生存,並迫使他們放棄了他們的文化、語言和傳統。特別是在傳教士的粗暴勢力下,他們面臨一個可怕的兩難:要麼歸信基督教,否認自己的文化和祖先的根源;要麼死亡。
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evy-Strauss)在《Tristes Tropiques》(1955)中斷言,即使是最偏遠的原住民文化,也已經被現代化所侵犯。完美無瑕的本土神話只是一個幽靈,只有一些浪漫的人類學家和無知的旅行者才會追求它。它很久以前就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今天,在亞馬遜主支流之一、位於巴西的塔帕約斯河(Tapajós)及其支流河岸的定居者中,工業開採破壞了他們原有的生活方式,現代化過程令這片肥沃而未經開墾土地上的平衡生態系統走向崩潰。河畔一個名為 San Francisco 的村莊,就是這樣的例子。
在這裏,29歲的圖皮(Tupí)是一位努力重建自己生活的年輕原住民女性,她的身上,布滿了河岸亞馬遜社區持續存在的創傷和暴力的痕跡。考慮到圖皮的成長背景,要站起來自立並穩步前進需要非凡的勇氣。圖皮有這樣的勇氣。
她有勇氣,克服飽受性暴力、身體暴力和心理暴力的個人歷史,這些暴力均來自之前在摩托車事故中喪生、虐待成性的丈夫。她有勇氣,在丈夫喪生後自力更生,教育並撫養她的獨子。她有勇氣,建立一個自主的生活。她有勇氣,直面來自壓迫和系統性強姦的創傷。
圖皮透過強化自己的原住民身份認同,並肯定自己的女性氣質來找到所需的力量。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社區中其他婦女的支持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關鍵。這把一位被孤立的女性、一位喪偶母親的脆弱,變成了力量和決心。
這天傍晚,村裏的婦女們舉行了一次隊列遊行。她們帶著兩個當地崇拜的聖徒的小圖片沿著道路行走。攜帶紙板標語,上面寫著反對性別暴力和殺戮女性的口號。隊伍參與者中還分發了蠟燭──隊伍中有女士、少女及一些(極少數)男性──在夜幕降臨時,依然沿著大街以緩慢而堅定的步伐行走。
在宗教聖歌、玫瑰經和主禱文之間,遊行隊伍多次停止,喊出抗議口號和訴求。帶著虔誠而內斂的憤怒,她們一個接一個地讀著他們在標語牌上寫下的口號。隨著遊行隊伍經過,一些門窗半開,一些帶著嬰兒的婦女膽怯地看出來。在這個村子裏,她們正在做出一個違反秩序的行為。
燭光為遊行增添了戲劇性、情感和儀式感。它喚起了曾在這些原住民土地上存在過的一個奇妙而神聖的世界。遊行以一個象徵性的行動結束。婦女們在地上畫了一個巨大的弓箭,代表著抗爭:原住民民的抗爭;婦女的抗爭;為保護土地而進行的抗爭;圖皮自己的抗爭。
讓皮膚上暴力造成的傷口癒合,就像橡膠樹上的傷口一樣,是這一切的終極目標。
LGBT+ 權利:抵抗對性的偏見
丹妮(Dani)是一位21歲的「河畔人」。就像沿著廣闊的巴西亞馬遜河流域的許多其他定居點,很多居住在塔帕若斯河(Tapajós)河畔的社群稱自己為「河畔人」(Riberinos)。「河畔人」是一個術語,涵蓋原住民與非洲人後裔、歐洲後裔(主要是伊比利亞血統)多次混血後的多樣性民族。
今天,把自己定義為原住民是一種自我身份認同。但是,在亞馬遜這條豐富支流的許多社區,種族混合是如此源遠流長而充滿活力,以至於實際上難以選擇加入哪個種族群體。
可當土地受到來自採礦公司、伐木者和農業企業,以及非法侵佔土地的威脅時,許多社群開展了自我教育和領土劃界的程序,以證明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時間足夠長得可以獲得對土地的所有權。這是他們防止被驅逐出土地的唯一保證,通常與開發該地區豐富自然資源的商業利益有關。保護該地區人口的另一個有效方法是建立自然保護區,無論是永久性的,如生物保護區、國家公園;或是可持續保護區域,如採掘保留區(RESEX)和國家森林(FLONA)。
對丹妮來說,在社區內找到自我認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是不可能的。保守福音派在整個巴西有效地傳播,地位十分顯要。除此以外,傳統的文化結構牢牢控制著性觀念,因此探索任何另類路徑幾乎不可能。
兩性之間的角色分配顯極其不對等,性和生殖通過婚姻得到強有力的控制。在這種情況下,性暴力和性虐待是經常發生的現象,而且通常隱藏在沉默中。
在這種情況下,同樣作為一個性暴力的受害者,丹妮的旅程一直是艱難的。但是,在一個新晉巴西環保主義者協會 Engajamundo 的統籌下,她加入了一群年輕活動份子,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自由表達同性戀取向的空間。
丹妮意識到自己擁有抵抗的力量:「為我們居住的保護區抗爭,它正被工業大豆種植者圍繞。來自各方的農業污染正在向我們傳播;工業大豆種植者也在大規模入侵,他們已經威脅到幾個鄰近的社區。為了能夠生活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上並保護它──這是第一場戰鬥。」
「我也參與了另一場戰鬥,」丹妮繼續說。「這是關於性觀念的戰鬥,這個問題在社區,學校或家庭中都沒有得到解決。」公開承認自己是 LGBT+ 群體的一員讓丹妮感受到了力量,「我不可能獨自假設我是女同性戀者的這個事實。」
「直到最近,我仍感到無能為力和無助。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像垃圾一樣,」丹妮回憶起她的痛苦。「我覺得我什麼也不是,我覺得我是一件廢棄的衣服。」
從壓抑,沮喪,抑鬱和幾次自殺企圖到驕傲地承認自己身份,這是丹妮生命中決定性的一步。時至今日,她是一位自豪的LGBT +活動分子。「事實上,我可以拍一下自己的胸膛,對自己說我是其他人的鼓舞,令我十分自豪。前幾天一名年輕人說『我要去做丹妮所做的事』,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榮幸。這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對於這個嬌小但桀驁不馴的年輕女性來說,為性取向抗爭和保衞土地之間的聯繫非常清楚。在社區裏,兩者都是艱難的掙扎:「如果我足夠堅強到能夠抵抗對性的偏見,那麼我將足夠強大到可以對抗入侵森林的大豆農田。」
丹妮描述了這些遠離城市中心、在日常運作中相對孤立且相當自主的亞馬遜社區的認知過程:一邊是領土被入侵和環境的威脅,一邊是由傳統結構主導、歷史悠久的封閉社會系統。
在所知所述的威脅中,丹妮意識到其中最大的威脅來自巴西總統博爾索納羅上台後產生的政治局勢:「真正令人恐懼的是巴西正在經歷的政治。」
博爾索納羅已經明確表示希望取締維權人士,因為他們令人們意識到掠奪性經濟和大規模毀林在亞馬遜大片地區所造成的巨大破壞──這些破壞者現在可能覺得自己在新政府的統治下會得到絕對自主權,造成巨大的災難。
博爾索納羅還要取締所有捍衞自己權利的人士,無論是原住民身份的自我認同,捍衞自己的非洲人後裔血統,還是LGTB +事業。最近在巴西城市街頭攻擊LGBT+群體的案件,正在產生對這些群體非常危險的暴力氛圍,在加速遏制自由的同時,廣泛地散播恐懼。
博爾索納羅對這些維權人士的打擊,卻令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堅持自己的鬥爭: 如果沒有他們在這些土地上的勇敢行動, 同性戀恐懼、 種族主義、 性別暴力、 針對小眾的暴力將無止境; 而肆無忌憚的掠奪經濟,也將使我們的星球陷入不可逆轉的環境危機。
非裔社區領袖:伐木、礦、大壩,逃無可逃
29歲的狄拉克(Drica)來自巴西亞馬遜雨林特龍貝塔斯(Trombetas)河上其中一個「Quilombo」(葡萄牙語意為「戰爭營地」,如今是逃脱的非洲奴隸之後裔的家園)地區,她還是第一位當選為該地區領袖的女性。
這些非洲後裔社區分布在美洲大陸的不同地區,但在巴西的數量頗為顯著。巴西曾極力推遲廢除奴隸制,以致它在19世紀末唯一一個依然可以自由買賣非洲奴隸的國家。無邊無際的亞馬遜,偶爾也為奴隸提供了逃離的機會。然而,這些逃脱黑人的社區會遭到強烈鎮壓。
因此,對於奴隸來說,這意味著逃到儘可能偏遠的地方,令主人難以找到他們;卻不能過於偏遠至無法向外溝通,以確保獲得基本生存所需。他們隱藏和分散各地(避免集中是一種有效的防禦策略),並學會在非常小的社區中生存下來。
他們受到定期討伐的騷擾,這些討伐往往未能捕獲他們,卻摧毀了他們不多的聚居點。然而,基於沿河的有效巡邏以及他們在熱帶森林內從視線消失的能力,他們仍設法生存了下來。
無論如何,他們不得不面對叢林的極端條件,作為奴隸制下羞辱、殘忍和非人遭遇的交換。這些生存下去的人在非洲的家中曾遭受不可思議的暴力蹂躪,因此他們往往失去了對其原籍社區的所有參考。他們還缺乏關於如何在叢林中生活的當地人祖傳知識。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成功地組建了數千人的社區,其中一些人生存至今,並且看到他們對土地的所有權在已經生活了幾代人後得到認可。然而,與原住民地劃界中發生的問題類似,Quilombo的地權一直受到投機炒賣的困擾,並且被那些嘗試從這些資源豐富的地區中獲取豐厚利益的人的阻礙。
許多產權程序仍然開放,但巴西總統博爾索納羅的新政府決定停止授予土地。根據帕爾馬雷斯文化基金會的統計,在巴西留下的3,524個非裔社群中,只有154個團體的土地產權被認可。但是,地權為居民提供了相當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重大的威脅──這就是狄拉克等年輕人領導抗爭之必要的所在。
這些威脅非常嚴重。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Mineração Riodo Norte(MRN)礦業公司一直在上游營運一個巨大的鋁土礦。據該公司的數據,這座礦場每年可提取1800萬噸鋁土。狄拉克認為這座礦場的營運不透明,它的審計數字從未被實際發表過。她擔心它的尾礦池最終可能會坍塌並溢油,終結河流生命。事實上,她說,一些泄漏已經影響到附近居民的生活質量:他們已經無法使用水井,因此缺乏飲用水,並飽受皮膚刺激之苦。
但是,40年來,這座礦場一直為人們提供工作,並為社區提供一些服務以贏得他們的支持──特別是在社區獲得了一些土地的產權後。這令礦業公司有機會與他們談判以擴大其採掘活動。公司確實付出了一些金錢,但可能只是現行環境法規定的強制性金額。而且僅僅是這座大型礦場給股東帶來的巨大利益中的一些碎屑。
威脅不止來自礦場,伐木公司構成新的威脅。一些人認為,外國伐木公司的到來是一種替代經濟選擇,這種模式在短短几年內就會為社區提供看似豐厚的收入。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
一如現實情形,社區中的許多人認為,當公司砍伐完珍貴的當地樹木時,它會繼續前進併吞噬下一片森林,只留下過度開發和社會崩解的痕跡,最後只剩悲傷、腐敗與死亡。狄拉克,以及更多像她一樣的人,不願支持伐木。這些非洲後裔──他們的祖先從最不人道的剝削中逃離──多年來積累的不信任,使他們有理由懷疑那些白人。
然而,他們目前面臨的嚴重剝削和貧困,正迫使他們開始考慮某些收入模式,今天的生活條件已經相當困難,任何一個錯誤決定可能是致命的。「除了伐木公司和鋁土礦之外,對我們未來的最大威脅是水電大壩,」狄拉克警告。
這個位於Cachoeira Porteira上游的龐大基礎設施(計劃容量為2000兆瓦)已經被研究一段時間,最近,因為博爾索納羅政府推動的亞馬遜發展項目,這個水電項目重新得到動力。
狄拉克預見到,如果大壩建起,那麼眼前的這條河將會乾涸。狄拉克預見到,她的人民被連根拔起,陷入悲傷和毀滅,暴力、毒品和酒精也會隨之增加。在此之上,她預見到學校兒童的幸福、他們早上在河裏的游泳、構成了他們生活配樂的叢林聲音,通通都將被侵害。狄拉克預見到,亞馬遜河豚在日落時露出銀色背部的魅力,芒果從歡喜地遊戲的兒童頭上巨大的樹上掉下來,這些快樂的景象通通都不再復見。
除了鋁土礦、伐木公司和水電項目之外,懸在她和自己社群頭上的風險深不可測。這些將可能於某一刻爆發的災難淹沒了她。但她的眼中有一種決心、古老的驕傲和叛逆,這些都是她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遺留下來的,他們曾逃離野蠻和奴役以獲得自由。
環保主義者:不許塑料吞噬雨林
塔帕若斯河(Tapajós)畔堆積了大量塑料。要停止這種荒謬的趨勢並逆轉它,是一項巨大──但並非不可能──的任務,如果這裏的年輕人,例如 Suruacá 村20歲的喬安妮(Joane),所作的努力成功的話。
隨著社區的飲食模式發生變化,塑料污染的情況開始惡化。幾十年內,飲食模式從本地農作物、水果、魚、井水和河流裏的淡水,變成外來飲食,包括罐裝和包裝產品、軟飲料和瓶裝水。除了社區產生的廢物以外,另一個廢物問題是來自來往船隻和 Alter do Chao 河岸上塑料廢物的累積。風和水流將塑料廢物拖到岸邊,讓它看起來像一個垃圾堆填區。
喬安妮的母親說,當喬安妮還是一個小女孩時,她很喜歡玩塑料玩具:「她用它們製作小珠寶、裝飾浴室,為植物做小花盆。」現在,喬安妮充分運用了從環境教育而來的環保意識,決定在她的社區採取行動。
喬安妮與她有份創建的「Young Tapajonic Collective」成員,在岸邊用塑料廢物繪製一條巨大的亞馬遜三橋船,然後為它拍攝航拍圖片。他們起初難以說服社區這個想法,但是當人們看到這張照片時,他們就明白了背後的原因。
「村長認為我們的行動會傷害社區,因為它會為社區蒙上陰影。他認為這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來自外界。」年輕人花了相當多的努力來說服他,最終他們成功了──當他看到這張照片並意識到它對縣和其他行政機構的影響時,他們意識到需要採取緊急措施。
喬安妮強調了她所感受到的社區內年輕人習慣的改變。這是真正讓她高興的事,特別是當她得到她的母親和祖母的認可時。她們本身就是帶著祖先價值觀的戰士,從過去的生活實踐中學習,在更接近自然的環境中生存。她們在活躍於運動中的女兒和孫女身上,看到了延續和未來。
除了廢物問題之外,還有火災的威脅。 喬安妮說,社區中的人們生起篝火時燃燒塑料和橡膠,產生有毒的黑煙──「這不應是處理廢物的方式。」
同時,亦有些人為了獲得耕種的土地而燃起大火,更常常導致森林大火。更甚者,他們不再使用同一塊田地──明明只需讓它在下一次收成之前休息一年就可以再次使用──而是去燃燒另一塊森林,然後是另一塊,無可阻擋地繼續砍伐森林,伴隨意外火災而變得更加嚴重。這些做法已經持續了幾十年,要結束這些做法以及它們所帶來的持續掠奪,需要文化變革,而這無疑需要時間。
儘管年紀輕輕,但喬安妮決心改變一切。她正在考慮投入使用新的生物分解設備。她熟悉它的設計細節。她解釋,這種生物分解設備可以同時生產用於烹飪的氣體和菜園所需的肥料。「下次我去城市時,我會購買所需的容器。這樣做的話,社區肯定會理解並最終採用它。」她的眼睛充滿了熱情:這肯定是向前邁出的一大步。
「有些人著魔於吞噬這座叢林的強烈慾望,」喬安妮說,「但這座叢林不是無限的,終有一天它會消失。」沒有什麼能比看到沒有塑料垃圾的叢林,和看到致命的火焰被撲滅,更讓她開心。
巡邏原始森林:僅僅存活下去、已是一種抵抗
一個舊的船用發動機、一個巴西製造的雙缸柴油洋馬、卡車底盤、幾個焊接鋼板和一個實木後箱組成了一部看上去不太穩定的汽車。
Maró 原住民地的四個原住民社群(Borarí 和 Arapiun)已使用這部車超過一年了。駕著這部車,他們可以在短短几天內覆蓋其領土的整個周邊。要是步行的話,則需要兩週。
Borarí 原住民最近才來到這個偏遠的地區,而 Arapiun 人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幾個世紀。這個群體相當小,約有300人分布在3個村莊;這個地區面積很大,擁有約42,000公頃的原始森林──也即完好無損的亞馬遜森林。
對於沒有經驗的觀察者來說,整個亞馬遜森林看似一樣。但像這樣的原始森林,相比起被開發的森林,兩者之間其實存在根本區別。
在伐木的第一階段,擁有「最有價值的熱帶木材」的樹木被砍伐。第二階段中,剩餘的木材也被利用。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階段中,植被完全消除,通常是為了與工業化農業或大規模畜牧業相關之目的。即使叢林能夠在適當的時候恢復被破壞的空間,原始的生物多樣性也將永遠消失。
在巴西,非法砍伐森林的破壞性進展似乎無法阻擋。像 Maró 這樣的社群正在抵制。單單是他們的存在已成為保衞土地的一個保障。然而,隨著博爾索納羅的上台,情況正在迅速改變。博爾索納羅的許多追隨者認為他們終於可以完全隨心所欲地行事,並採取了博爾索納羅的說法──即當地人是「農業產業的障礙」。
博爾索納羅憑種族主義言論、對少數民族、黑人和土著民族的攻擊而當選。他說,所有人都應該「融入」他所設想的反烏托邦式、統一、「富有成效」的巴西。博爾索納羅把環保主義者、人權和民權活動分子同一視之。在他家後院裏著名的假自制視頻宣傳演講中,他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意圖:「要麼離開,要麼坐牢」。
在 Maró 原住民地,自從伐木工人幾年前對其領土的侵略變得更為激進,由村莊選舉產生的一組人遵循「全國印第安人基金會」的建議,組織成一個監視領土的民間自衞隊。他們定期巡邏它的邊界,圍繞一周大約需時十天。
這些人在這裏長大,他們都經驗豐富,熟知這座叢林的每一寸土地。最近,小組收編了艾迪內,一個年輕的阿拉皮温斯人。他最近也被選為「塔帕若斯—阿拉皮温斯原住民委員會」的統籌。
剛滿20歲的艾迪內是一個寡言少語,但決心巨大的人。他清楚意識到自己被賦予的角色,並決心以他年輕歲月裏的所有勇氣來肩負此重任。
將年輕人納入自衞隊是延續其使命的關鍵。最重要的是,當領土面對正嘗試貪婪地榨取其豐富資源的敵對壓力時,年輕人須獲得必要的知識和經驗去保護其領土。
這些壓力主要來自該地區的伐木者和偷獵者,他們來偷取木材或追捕作為村莊生計一部分的豐富野生動物群。後者往往是來自鄰近地區的人,他們因賣掉了自己的森林而變得貧窮,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嘗試從 Maró 原住民地獲得依然未被破壞的食物資源。
每一回監視都很漫長,而且,叢林裏的條件艱苦;但當地人的信仰為這些人提供了必要的智慧和勇氣,確保他們出征成功。酋長達達(Dadá Borarí)說,Maró 原住民地除了提供食物外,還擁有神聖的場所、流入 Maró 河的淡水源(名為 igarapés)和草藥;最重要的是,它是 Curupira 居住的地方。
Curupira 或可被翻譯為「叢林的守護神靈」──儘管它對當地人的意義更深刻,更神秘。作為一個神聖的主體,它的神奇力量能主宰進入叢林的人最終的命運。原住民的使命就是尊重和保護叢林,從而尊重和保護自己。
在達達的帶領下,我們和艾迪內以及其他自衞小組一起進入叢林進行偵察。在途中,我們發現了被盜木材的遺骸──26塊已被編上號碼、甚具價值的粗大樹幹。這些木頭在此地區成功被劃分為被法律保護的原住民地之前被砍伐下來,因為伐木公司破產而無法完成搬遷,最後成為一個令人心傷的樹木墓地。
這些正逐漸分解為其生長土地養分的廢棄木材,是掠奪的悲慘證據。一輛載著一大堆壯觀樹幹、沿著地區邊界行駛的長拖車,大概正在將其砍伐下來的寶藏帶到國際市場。原住民向我們展示一片廢墟,一家舊伐木公司在這裏棄掉了無用的機器和其他掠奪活動的殘骸。對他們來說,這些瓦礫是一個傷口,一個他們想要抹去的可怕痕跡。
在我們回到前一晚停留的營地的路上,艾迪內站在卡車箱裏,在強烈的熱帶雨中,舉著他的獵槍。艾迪內知道,正如許多其他在種族滅絕浪潮中倖存下來的巴西原住民社群,他們僅僅是存活下去,已是一種抵抗。
(注:此系列報道得到「Rainforest Journalism Fund」的資助。西語、葡語和英語版本發表在Democracia Abierta,端傳媒授權編輯發佈中文版本。感謝實習生鄧捷的翻譯協助。)
撰 文 | Francesc Badia I Dalmases |
攝 影 | Pablo Albarenga |
文字編輯 | 甯 卉 |
圖片編輯 | 林振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