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史旧课程强调的是“文化中国的民族主义”,新课程则是以法律和国家加强包裹的民族主义。」

端传媒记者 李慧筠 实习记者 余颕彤 发自香港

2020年7月5日,香港历史博物馆内,香港故事展览其中的一个影片播放有关回归的片段,有学生观赏后离开。
2020年7月5日,香港历史博物馆内,香港故事展览其中的一个影片播放有关回归的片段,有学生观赏后离开。摄:林振东/端传媒

编者按:所有的历史都在呼应当下,又被当下的不同力量所拉锯。面对同一历史事件,在不同年代、不同地域受教育,意味著接收到不同的叙事和阐释,翻滚出不同的价值判断。当下的世界日夜加速、激烈变动,我们决定静下来,仔细翻开两岸三地的历史课,拆解各地历史教科书的演变,走近在黑板前挣扎和坚守的老师,重新咀嚼历史教育的真味。从今天起,“两岸三地历史课”每周推出中港台多地的系列报导,敬请关注。在下一篇报导,我们访问了在举报潮和红线前挣扎的香港历史老师。

钟齐方(化名)在香港一所中学教中国历史科,教书近40年。今年春夏间,他一如既往和同事一起为新学年选教材,各大出版社寄来7本全新的初中中史教科书,钟齐方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特别吸引他注意的是,龄记出版社的教科书的正文新增内容:“香港自秦代以来是中国版图的一部分”,旁边新增《基本法》条文“香港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而在唐朝则提及曾派兵驻守屯门,一旁指出《基本法》第14条关于中国政府在港驻军,是“其来有自,有历史根据”。

在数十年教学经验中,钟齐方用过不同出版社的教科书,但从来没有在书上读到过关于《基本法》的内容,而“香港自秦代以来是中国版图的一部分”过去最多出现在一些教科书的补充资料里。“新教材就是要打从盘古初开、一直到2020年,都要传递这个精神,就是香港是不可分割的土地。”这是他读毕新教材后的第一念头。

新学年在即, 现时不同出版社的2020学年新书,正陆续出售予中一学生。端传媒较早前取得5个出版社送往各大学校的7本中史教材样板书,和前线老师、历史学者细阅其中曾被媒体提及,引发争议较大的教科书,包括:龄记出版社的《亮点中国史》、《新探索中国史》、《香港史专题工作纸》;现代教育研究社出版的《现代初中中国历史》。目前,这批新教材仅限中一学习的古代史,至于中二、中三级学习的近代、当代史,将在随后的新学年逐步推出。

比较新旧教材,我们目前发现三大重要改动:一、加入中国视角的香港史及《基本法》教育;二、新增兴盛中国及减少灭亡篇幅;三、强调国家概念及减少公民德育。

钟齐方表示,他并不认同这些改动。考虑到近来教师被针对投诉的风气,他不敢具名,选择用化名受访。“‘香港是中国一部分’不是一个特别大的议题,它现在是一个fact(事实),但是这个fact于3千年的中国历史之中,极为轻微,你并不需要在每个章节都强调这一点。这个做法背后的政治目的,才最令我们反感和不舒服。”

经历动荡政局,香港教育界也正遭遇波涛骇浪。在高等教育,一批涉及社运的教授被相继解雇或清退,而在基础教育中,继早前涉及中日关系的历史科文凭试试题被取消之后,近来传媒亦发现新学年的通识科课本遭遇大改动,删走“三权分立”、“公民抗命”的讨论等等。到底香港的学生们正面对怎样的未来?我们试从一本中史教材说起。

图:端传媒设计部

增《基本法》、重统一盛世、“国家”词频大增

有别于台湾、中国内地的教学设计,香港中学的历史教育一直分为两科——中国历史科与历史科,坊间称前者为“中史”,后者为“西史”。自上世纪50年代,港英政府制订两史分家,一路延用至今。两史分家之下,香港史一直是西史的教学内容,而在中史科较少出现。

新版中史教科书打破了上述做法,自秦代以来,香港的不同史事就贯穿中国历史的不同篇章。

其中,龄记新书《亮点中国史》,在“秦始皇统治措施的影响”一节正文内,提到秦室派兵南征、确立中国版图,并在岭南设置诸郡,“当时香港地区隶属于南海郡下的番禺县,自此成为中国版图的一部分,接受中央政府的管治”,并在地图中指出香港的位置。龄记另一本《新探索中国史》,另辟一段写“香港地区归入秦朝版图”,说明秦朝在南海郡设立治所。

对比由同一批作者编著、2013年的旧书,上述的一些内容仅仅是附录中的补充资料,例如在附录“回想香港当年”时,提及秦朝时“香港开始划入祖国版图”、在香港发现与汉代中原文化相关的李郑屋汉墓等,大多一页起两页止。

其余五本教科书的正文,都在秦汉部分新增了“香港自秦代以来是中国版图一部分”的内容。对教师来说,以往的补充资料被划入正文,意味著被正式划入教学时数,成为一定要教的内容。

此外,两本新书都在课文旁新增“基本法连线”,将一两千年前的史事扣连香港特区《基本法》。

龄记出版社出版的《亮点中国史》中有关秦朝时香港已是中国版图的一部分,接受中央政府的管治。
龄记出版社出版的《亮点中国史》中有关秦朝时香港已是中国版图的一部分,接受中央政府的管治。摄:林振东/端传媒
现代教育研究社出版的《现代初中中国历史》。
现代教育研究社出版的《现代初中中国历史》。摄:林振东/端传媒
龄记《亮点中国史》中有关唐朝时屯门的内容。
龄记《亮点中国史》中有关唐朝时屯门的内容。摄:林振东/端传媒

例如在秦征岭南历史旁,提及“在此后二千年,香港大体受中原王朝统治,所以基本法序言首段就说‘香港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新探索中国史》在书末编有两版“基本法连线”工作纸,请学生依资料印证相关说法。教师用书提到,教学时可让学生了解“香港与国家密不可分的互动关系”。

另一边,《亮点中国史》中唐朝对外海路交通的部分,有三版提到“屯门镇是当时中外海路交通的重要枢纽”,“唐政府派数以千计的士兵驻守屯门”,一旁则指出“驻军是国家主权的象征”,唐代之后,宋、元各朝都有在香港设防,而“基本法第14条列明,中国政府在香港驻军,也可算是其来有自,有历史的根据”。

在旧书,唐代在屯门驻军的内容也是附录内容,但并未有提到《基本法》。

这些教科书的内容变动,源自于2019年7月香港教育局颁布的初中中史新课程指引;这份指引中的课纲,用以取代1997年启用的中史旧课纲。在香港,政府并不直接出版教科书,而是由市场上不同出版社根据教育局课纲,设计及出版教材。不过,教材必须送教育局审批,并需要根据审批意见以作修改。

在旧课纲,香港史被形容为“教学上的参考”,而在23年后的新课纲里,被界定为“确立对国民身份的认同”的重要内容。

在学习目标一项中,新课纲新增了一点——“了解香港的发展历程及其与国家发展的关系”,并建议用初中三年10%的课时,教授“香港发展”。具体内容上,在秦汉、隋唐、宋元、清、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等不同时期,均有涵盖香港的历史和发展,以及其与中国的关系。

“新课程的确能够堵塞过去一些教学的漏洞。”钟齐方认为,过往,香港史事大多出现在西方历史科而非中史科,“学中史,不能不知香港史。香港史是要教的,但问题是怎样教?”

除了新增香港史外,新课纲进一步略古详今,压缩古代史,要求老师在初中一二年级教完史前至清末,以腾出整年中三学年,来教授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

细阅新教材,年资约10多年的郑可立(化名)发现,有关中国历代兴盛的篇幅多了,而国家分裂、朝代灭亡的内容少了。“比起旧课程的‘螺旋式教育’,新课程是‘专题式教育’”。郑老师说,螺旋式教育即要求学生在初中、以及高中选修中史时,均要各自顺著朝代,从夏商周到近代史,修读一次中国历代的兴衰进程。专题式教育,即抽出不同朝代的特点作为单元重点,比如秦汉的统一国家、宋元的经济和民族关系。

钟齐方记得,2016年他参与了教育局修订中史课纲的咨询会时,会上也有同工质询,为何新课纲删走许多朝代的败亡历史?“明代有民变出现,清再去攻陷它,但是那时课纲没有这些败亡,只读兴盛。”

新课纲亦抽出几个历代宏伟建设的内容独立成章,例如龄记出版社讲述隋代大运河统一作用的六版内容,亦在新教材初次登场。

图:端传媒设计部

此外,整体对比新旧课纲,不难发现,1997年新课纲的行文之间,强调“公民”及“德育”意识,但2019年新课纲里相关字词大幅下降,“国家”的字词出现次数翻倍。

例如,旧课纲建议教学内容时,会列出公民及德育教育的事例举隅——当老师教及“秦朝焚书坑儒”,便可以教学生“尊重言论自由”;读到东汉士人力斥弄权宦官和外戚的时候,学生应该学习到“不畏强权”的情操;孙中山事迹里则有“公尔忘私的精神”。

相较之下,新课纲没有再罗列学生要从中史学习到公民及德育精神,而更著重“国家”的概念。端传媒统计发现,“国家”这一词频在新课纲中新增了一倍至35次,在旧课纲出现较多的“公民”和“品德”词频则都大幅下降。

“自古以来”:包含了历史内容的政治宣言?

“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揭开新教材一刻,钟齐方起初惊讶,但是旋即回想到更早之前的1997年,他当时就觉得政府会大刀阔斧,改革中国历史的课程——教导学生更加认同国家,亦不会鼓励学生挑战教科书上的观点。结果97来了,政权易手,中史课程一度维持原样。

“1997年静幽幽的就过了,此后也没有什么大变动。”钟齐方说。

就像主权移交后的香港,中史科度过了20多年来相对的平静。“我真有点庆幸,觉得这20多年是赚回来的。”钟老师说。这个平静的状态,直到2012年反国民教育科运动、2014年的雨伞运动而完结。他形容,政府终于开始“执手尾”、要“拨乱反正”。

2017年7月1日晚上8时,“庆祝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二十周年烟花汇演”在维港上演,今年政府合共发放近四万枚烟花,规模及价钱创历史新高。

2017年7月1日晚上8时,“庆祝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二十周年烟花汇演”在维港上演,今年政府合共发放近四万枚烟花,规模及价钱创历史新高。摄:陈焯煇/端传媒

近年,各种教科书的修订一直发生。2018年,同样由龄记出版社交往教育局审批的高中西史教科书,因为写有“香港位于中国南方”、“香港主权移交中国内地”等内容,被课本委员会评为措辞不恰当。出版社修订书稿后在2019年出版新书,新书最后以“香港位于华南沿岸”形容香港地理位置;以“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解释香港主权移交;又将“中共一党专政”改为“中共一党执政”,版图和主权一时成为敏感话题。

香港一家大学的历史系教授黎梓翘(化名)指出,这些中史教科书的转变,背后是一套中国民族主义历史观。“这很明显是中国民族主义的史观——历史是为民族国家服务,为了证明民族和国家一直存在,在某些民族论述中,版图甚至是固定的。”因为担忧卷入香港近来针对教育工作者的举报投诉浪潮之中,这名教授千叮万嘱记者,切勿具名。

不过,香港教育专业人员协会理事、兼资深中史老师陈仁启提醒,其实从殖民地政府时期开始,中史教育就一直以民族主义史观看待历史,受国学大师钱穆等人影响颇深。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一批学人为避走共产党南来香港。1953年,在国共两党激烈斗争的情况底下,港英政府的《中文科目委员会报告》提到当年的中国历史书充满了排外情绪和政治宣传的内容,香港急需不偏不倚的教科书,又建议处理义和团之乱、鸦片战争等容易引起反殖情绪的事情上保持客观中立,甚至不建议教授争议的近代史。

资深中史教师陈仁启。

资深中史教师陈仁启。摄:陈焯煇/端传媒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班南来文人反而有空间为学校编写教科书。1960年代,人人书局出版教科书《中国历史》,由史学家孙国栋编写,国学大师钱穆审订,奠定了往后香港中史教科书的视野和框架——历史的“完整性”、传统中史史观的“汉人中心”论、对历史教化作用的重视等等。人人书局总经理田文忠接受端传媒访问时,提到当时约有7成中学选用他们的中史教科书。

“钱穆那一代南来文人觉得中华文化花果飘零,离开了自己的国家,要保存自己的传统文化,在殖民地统治下强调中国人身分。”陈仁启对端传媒反复强调,从殖民地以来,中史科从来都讲求国民身分认同,“大家千万不要误会香港历史科是一个读知识的科目。”

黎梓翘认为,初中中史的新旧课程同样是以中国的民族主义史观为基础,并无太大分别。不同的是,“新课程将两者——中华民族(Nation)和国家(State)之间放上等号,而这个State的法律变成这个民族的集体意志。”

他进一步指出,中史旧课程强调的是“文化中国的民族主义”,新课程则是以法律和国家加强包裹的民族主义。

不过,黎梓翘亦提醒,民族主义史观最初以解放色彩登场,“19世纪的历史书写就是民族主义的书写,人们从神圣罗马帝国的历史中,寻溯德国历史。民族主义史观不是任何时候都是坏人,那为什么会变成压逼的角色?就是当多民族国家,要做一个unitary(集权、单一)的史观。”

在黎梓翘看来,读历史是为了解放思想,不应局限于一种历史观;他并不认同历史书写只有为民族和国家服务的意义。他强调,国际史学界的共识是以多元视角书写历史,这也是他希望专研的、一种解放的史观。

“历史教育的第一个出发点,是培养学生对历史资料的诚实处理和敏感度,先对时代里不同事物有所理解,并学会empathy(移情);最重要是对历史、资料和过去诚实。第二,是学生应该理解历史书写有不同版本,而随著时间变化——因为都是人造出来的东西。”他说道。

新教科书强调,“香港自秦朝以来是中国版图的一部分”,不过,历史学界对于“自古以来”的说法,一直有不少争议。中国历史地理学者葛剑雄在其1990年著作《统一与分裂》中提到,“自古以来”的说法经常用之于官方文件、外交照会,但仔细分析下并不严密,“‘自古’是指什么时候,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如果真是指几千年前,那时的中国又在哪里?那时的‘中国’又指什么?”

“‘自古以来’这个字眼,一直都被挑战,甚至内地学者如葛兆光、王柯都会挑战。”黎梓翘指出。

埋头细阅,新教材又是如何叙述中港两地交织的历史?龄记的《香港史专题工作纸》,列举了李郑屋汉墓的陶器、大屿山出土的五铢钱等等,请学生印证“香港自古以来是中国的领土”。“这些资料可以证明到有文化交流,有人和资金往来、思想交流。但是,你在上海黄埔滩找到江海关的钟楼,不会说由此证明那是英国领土。”

现时历史教育或研究面对最核心的问题,是(政府)开始以法律手段保护某种史观。这不是给学生看这么简单,是给全社会看的——用法律固化和优待某些历史论述。

香港某大学历史系教授黎梓翘(化名)

课本正文亦强调当时秦朝在百越设立的行政治所。“如果计百越,为何不计越南是神圣不可分裂的领土?(越南曾是明初一个布政使司、即行省)”黎梓翘认为,整个论述的基础假设了两点:秦是中华民族芸芸中的一个政权,以及中华民族的行政机构从没有中断过。“秦国已经亡了。从中史书的字本去看,中间发生很多治乱兴衰,这么多政权控制过这些地区,又怎样计算?”

他形容新教材的论述,是“一个是包含了历史内容的政治宣言。”他说。“如果以‘版图、边界、人类活动是浮动’的观念看历史,这种说法很难成立。”

那么,将上古史连结到当今法律,是一种怎样的历史观念?“这样的话,中间那千几、二千年的历史是不相关——中间的逻辑,跳跃太大,学生佻皮一点,就会懂得问元朝(的版图)又怎计算?”

“老实说,我觉得现时历史教育或研究面对最核心的问题,是(政府)开始以法律手段保护某种史观。”他说。“这不是给学生看这么简单,是给全社会看的——用法律固化和优待某些历史论述。”

图:端传媒设计部

将中史教育变成国民教育?

“自从国教失败之后,总有人想中史科变成国教科。”黎梓翘说。

97政权移交以后,香港教育领域相对波澜不惊,直至2012年,香港政府尝试在中小学所推行的德育及国民教育科,在社会引发极大争议。根据当时港府制订国教科的课程指引,内容强调认识“祖国”、“了解国家及香港发展的紧密联系”、“体现同根同心的情怀”;最具争议的一点,乃是教程要求评估学生的情感层面,教师要观察学生“由情感触动以至态度上的转变”。

一群中学生形成学运组织“学民思潮”,带领大量学生和家长发起“反国民教育”运动,并于政府总部的“公民广场”静坐绝食10天,时任特首梁振英最终宣布搁置课程指引,又说让“教育回归教育”,国教科失败告终。反国教运动成为九七后香港社会运动中少有的胜仗。

翌年年底,教育局课程发展议会成立专责委员会检讨初中中史课程,在当时,这似乎未引起与国民教育同等强烈的关注,仅有零星的新闻报道。

其实在鸦片战争之前,香港的历史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所以它怎样做呢?就是秦朝有南征百越,而香港是百越的其中一部分。这个做法刚好能够回应《基本法》序言。

资深历史老师陈仁启

目前正在欧洲一大学研修历史博士的杨立昕(化名)向端传媒透露,2014年他在香港某大学就读历史系,教育局曾邀请他的老师、系上一名专研香港史的教授参与饭局,请教该名教授“怎样在中史课程讲述香港史”。杨立昕表示,当时这名教授有感,教育局对于以大中国历史观涵盖香港史是事在必行,但又觉得国际视角看到的香港,可以为学生呈现更全面的历史。

“起码是中英二者揉合的角度;更多是区域史,如东亚角度、香港作为国际金融枢纽之类。”杨立昕提到,这名教授认为,学生理解一件事不应该只有一种切入点,一度想借民间声音向教育局表达意见,但后来回响不大,不了了之。杨立昕表示,考虑到议题敏感,未有具名受访和透露教授名字。

任职中史教师20多年的陈仁启形容,现时的中史新课程呈现的是一个“中国视角的香港”。“将香港史融入在中国历史的发展,用中国历代发展作一个主轴,就像一个大树干,然后将香港史加入可以扣连的历史大事件。”他说,“其实在鸦片战争之前,香港的历史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所以它怎样做呢?就是秦朝有南征百越,而香港是百越的其中一部分。这个做法刚好能够回应《基本法》序言。”

图:端传媒设计部

在陈仁启看来,中史课程的转变,明显与主权移交之后,社会有声音将香港管治问题归咎历史教育相关,他认为这些都是“断错症”。“年轻人的社会抗争,社会有人将焦点归咎于教育、归咎于学生不懂得爱国。但是,他们的不满,其实源自特区政府处理政治事件的方式很恶劣。”

2016年,在民主派取得立法会选举大捷之后,爆发了宣誓风波。“青年新政”梁颂恒、游蕙祯在就职议员宣誓时,以英语读出“支那”(指 "China")等字眼和发音——引发内地官员及媒体指称政府应加强中史教育、国民教育回应港独思潮。特首林郑月娥后来宣布2018学年起,中史在初中正式成为独立必修科目。不过,当时近九成香港中学已经独立教授中史,约一成学校选择把中史并入“综合人文科”来教授,林郑新政策被质疑“多此一举”,隐含政治动机。

教资30多年、早前从风采中学校长一席退下来的教育评议会主席何汉权则认同,近年香港出现的年轻人抗争,源于历史教育的问题。去年反修例运动中,他受访指出,青年渐趋激进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不认同国家;认识中史有助青年理解国情。

“历史没有如果,但如果中国历史科在1997年回归后,就已经加强一国的概念——但当时没有加强,反而是削弱了。”他对端传媒表示,社会人士对于《基本法》中的“一国”和“两制”的概念并不了解。何汉权指出,以往一些学校把中史拆件并入其他科目,小学又只有常识科牵涉国家的知识,使本地学生缺乏了“国家的观念”。

何汉权近年一直推动中史成为高中必修科目,并在香港推广国史教育,不时带学生到乌兹别克等地追寻唐朝遗迹,培养下一代对国家的归属感。

国家在发展上做得不好的地方,例如是六四事件、文化大革命,当然有很大错误。但是,我们要看整个历史长河......

何汉权

2017年,教育局就中史课程修订发布咨询文件时,曾被质询新课纲为何未有提及对港人而言较为重要的“六七暴动”以及“六四事件”;会上,教育局副秘书长康陈翠华以“不会把鸡毛蒜皮的事放入去”回应,引起社会热议。

“国家在发展上做得不好的地方,例如是六四事件、文化大革命,当然有很大错误。但是,我们要看整个历史长河,后来几年(中国)汲取教训,改革开放40年基本上让我们13亿人食得饱、穿得暖。”他认为,“中国历史科,真的是要培育你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民族情感。”

“当中国历史拆件,通识则左批右判,怎么可能温情敬意呢?”他说道。“我是跟钱穆先生那一套——我们要对自己国家、民族和历史有温情和敬意。没有‘温’何来有‘情’?在这个想法下再有批判是没有问题的。”

2012年8月26日,“反国民教育”运动期间,大量市民在政府总部请愿。

2012年8月26日,“反国民教育”运动期间,大量市民在政府总部请愿。摄:林振东/端传媒

“我担心的并不是教材”

1995年,香港作家也斯写道,“到头来,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诉我们关于香港的故事,而是告诉了我们那个说故事的人,告诉了我们他站在什么位置说话。”

未来的历史教育,会站在什么位置上说话?站立的位置,仅有一个吗?老师还可以说什么,学生可以问什么?今年6月,中学历史科的文凭试中一条必答题题目,问考生是否同意“1900至45年间,日本为中国带来的利多于弊”,引起社会争议。事后,教育局指题目“伤害民族感情”,考评局最终宣布取消这一条已经进行测试的考题。

“如果有一科是不容讨论的,那是宗教。但圣经也可以解经,”黎梓翘说道,“作为历史学者,当然希望公权力维持‘所有问题都可以讨论’的态度,在尊重史料和历史背景的情况下,不应该阻止讨论。”

历史系博士生杨立昕介绍,放眼外国,中学历史教育其实有很多可能性。例如,英国的初中历史课会给学生展示不同的历史档案、日记和影片,“像邱吉尔又烟又酒、性情暴躁,但他在伦敦市中心的邱吉尔像代表了二战打胜仗的标志。那你怎样看这个历史人物?”在芬兰,中学历史教育自2000年起,除了让学生学习重要的国家史,也会探讨历史观点和知识的形式和建构的过程。

“别的国家都做到,我们不做,是不是我们的学生特别蠢?”他如此反问。

杨立昕表示,自己最初有志研究香港教材,是因为意识到教科书所承载的资料和知识是经过建构的,背后的理论和政治气候都很值得深入研究。

从殖民地时期走到今天,香港的历史教材,实在依附于主权移交的命脉上不断转变。早期,香港沿用民国教科书,及至1953年殖民地政府公布《中文科目委员会》报告,中史课本便由南来学者钱穆、孙国栋等人撰写,为大多数学校通用。1980年代,课纲曾因为社会争论而加入“南京大屠杀”教材;直至1997年,“突然一个画风就转了——强调归属感、中国品行和公民意识。”杨立昕说,以往课纲只有教学重点,并不会告知著书者要达致怎样的目标,但97年课纲对于教学重点、目标和方式都巨细靡遗,“中史教育不再外判予文人或出版社,而是由政府落手落脚,告知这一科要怎样做、教什么,最后出来要有什么。”

具体到日常教学,根据教育局课纲而编写的教科书,到底多大程度影响前线的老师和学生?目前,教科书经教育局通过后,出版社把样版课本寄到学校,相关科目老师开会讨论选书,一般再由科主任拍板。钟齐方表示,选书是同一科老师的共同决定,仍有一定自由度,他的学校高层亦没有具备相关历史知识介入。

2019年9月9日,全港中学生今日发起人链活动,于早上上课之前,在学校门口手拖手连成延绵人链,以和平方式表达诉求。

2019年9月9日,全港中学生今日发起人链活动,于早上上课之前,在学校门口手拖手连成延绵人链,以和平方式表达诉求。摄:林振东/端传媒

钟齐方感觉,新课程无疑会令一代人认知香港自古以来是中国的一部分,不过对于外界有声音认为新课程将有效洗脑,他始终抱有犹豫,他认为,老师施教时看到的教育现场里,学生根本不像外界想像般,会全盘接收老师所说。

“学生真的不是一张白纸。他人坐在这里,但他的灵魂,他的心灵,你真的不知道。”

“你就算猛叫他们早上唱国歌,他们晚上仍然会走出来的。”如果要改变一代人的思想,他说,就要从幼稚园那一代开始,培育学生成为真心拥护政权的老师,再去教他们的下一代。“那将会是以20年计的浩瀚工程,还要确保他们不受外界信息影响。”

我始终觉得课程这样写,跟你怎样教是两回事。我的隐忧是周遭环境变得敏感,施教空间,一定越来越细。

中国历史科资深老师钟齐方

不过,长远而言,这种乐观,很大程度依仗仅余的施教自由作为支点。当下,钟齐方担心的并不是课程的更改。教育界近年掀起举报风潮,投诉成风,又有指会加强重点视学,就是由教育局派员到学校视察课堂;最近,甚至有立法会议员建议在课室装设监控镜头。

“我始终觉得课程这样写,跟你怎样教是两回事。我的隐忧是周遭环境变得敏感,施教空间,一定越来越细。”只要教室、教师被严密监控,教学自由将分崩离析。

在香港教育界遭遇各种压力的节骨眼上,钟齐方想到了在学时期的自己。他是个年轻的公开试学生,凭著死记硬背的能力考入大学历史系。后来,他窝在图书馆读完一本又一本的史书,才摸到历史研究的些许轮廓。

“你读很多史家观点,读很多史料,才大开眼界——原来许多事不是死牢牢的,教科书上的秦始皇形象不全然立体,孙中山也可以被批评。”钟齐方说,从大学时期,他才慢慢建立自己的一套历史教育的理想图景:“教导学生基本史实之后,给予他们许多空间阅读,我心中的历史教育应该是这样的。”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钟齐方、方家明、郑可立、杨立昕及黎梓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