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海四十年来的风浪起伏中,我们访问了四对跨越两岸结为夫妇、成家生子的恋人。他们在大时代中各自驶着自己的小家小船,冷暖自知。」

端传媒记者 陈莉雅 发自台北

2013年10月18日,台北举行的一个集体婚礼上,士兵们在台下,以防新婚夫妇合影时不小心摔倒。
2013年10月18日,台北举行的一个集体婚礼上,士兵们在台下,以防新婚夫妇合影时不小心摔倒。摄:Pichi Chuang/Reuters/达志影像

【编者按】在新冷战局势成形、台海局势日益紧张的此刻,端传媒推出“新冷战下的两岸关系”系列专题,回顾两岸停火四十年来的重要政治、经济与文化事件。上周刊出 ECFA(《海峡两岸经济合作架构协议》) 十周年深度追踪报导,今日刊出的是四对“两岸婚姻 / 家庭”故事。后续将有陆生十年、两岸官方交流等报导,回顾这四十年来“和平的假期”中,两岸之间的接触、交流、冲突甚或两相冷对的旅程。

1992 年 5 月,在福建省泉州市围头村,洪双飞与陈应超举行了一场不太寻常的婚礼。

在婚礼之前,洪双飞不像其他人家结婚时,收到一面倒的祝福。村民们带着疑惑的口吻询问她的父亲洪建财,怎么敢把女儿嫁到“那里”;不光是村民,洪双飞的母亲也反对这门婚事,她说,这门亲事在未来会很麻烦。

作为父亲的洪建财,选择不太理会这些质疑、全力支持女儿的婚事。但他也承认,自己当初见到“台湾人”陈应超来提亲时,心中满是惊讶。毕竟,这在围头村可是绝无仅有的事。再说了,洪健财 16 岁的时候,曾参与八二三炮战,当时的共军炮口连年对准陈应超的家乡金门炮击,誓言解放台湾。当年担任民兵营营长的洪建财从没预料到,自己的二女儿竟会在未来嫁给“敌人”。

“万一两岸再交火的话,女儿被困在那边回不来了怎么办?”双方谈亲事的过程,洪健财不免也闪过这个念头。

“我就想,一只海鸟分分钟就可以从这里飞到那里,但为什么我还要周转两天才能抵达?”

围头村与金门的直线距离仅 5.2 海哩,是台湾与大陆之间距离最近的两个点。由于距离相近,在两岸开放民间交流后,不时就会有金门人到围头村谈生意。而洪双飞的家里正好是“对台小额贸易所”(注:台湾居民在大陆沿海指定口岸依照有关规定进行的货物交易的地方),才与陈应超认识、相恋,没多久,陈应超就前往洪家提亲。

围头村民与洪家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此时台湾开放大陆探亲不到五年,两岸之间充满谜团与未知。而且,两岸之间不像现在有直航与小三通,洪双飞出嫁当天,为了要去婆家,得先从福建飞香港、再从香港飞到台湾本岛、接着再从本岛飞到金门县,才抵达婆家。

“我就想,一只海鸟分分钟就可以从这里飞到那里,但为什么我还要周转两天才能抵达?”洪双飞说。

即便感受到村民疑惑的眼光,但洪双飞依然不后悔, 此前她在媒体上说 ,“有些累,但想想也很开心,大家都把我看作围头村的明星人物,谁让我是第一个敢嫁到台湾的围头新娘呢?”

2019年8月21日,台湾小金门的碉堡对岸是中国厦门市。

2019年8月21日,台湾小金门的碉堡对岸是中国厦门市。摄:陈焯煇/端传媒

久别重逢:老夫少妻,自由恋爱

1990 年代初始,像洪双飞与陈应超这种“自由恋爱”的婚姻故事,其实是相对稀少的,多数的两岸婚姻,没有这样浪漫的色彩。2013年,台湾内政部户政司的资料显示,在 2011 年之前,台湾的陆配人数约有 2.7 万人,大部分陸配结婚对象是老年荣民,比例高达 67 %,这数字比洪双飞“围头新娘”的恋爱故事,更能真实地反映当时的两岸婚姻状况。

1949 年后,两岸处于军事紧张状态,三年后,台湾政府颁布《戡乱时期军人婚姻条例》,俗称“禁婚令”,限制部分军人不得结婚,别说与大陆女孩来往、连跟台湾女子都不能成婚,七年后,则因现实需求放宽限制。不过,多年来很多军人受限于生活圈与文化差异,到老年依旧是孤家寡人。

直到 1987 年两岸开放探亲,才给了老兵们成家的机会。根据研究,当年嫁给老兵的陆配,许多是农村女子、下岗工人(注:中国实施改革开放之后,对国营企业进行体制改革,其中包含推动国企人事精简,造成 1990 年代一大批退下国企工作岗位的工人失业,简称“下岗工人”)或有离婚经验的女性,她们处于社经地位的弱势,意图改善经济状况。以老兵为主的两岸婚姻,于焉以“老夫少妻”居多。

从早期的新闻资料,确实能发现一些大陆女性会把嫁给台湾人视为提升经济资本的机会:“人家说台湾那边比较好,就去了”、“去台湾以前,在公共汽车上当售票员,一个月工资只有七百元左右,嫁过去后,做钟点工一个月会赚三万多(新台币) ,换算人民币大概七千。”

不过,怀抱这些梦想嫁来台湾的大陆女性,生活并没有这么顺利。2001 年以前,受《两岸人民关系条例》的限制,陆配无法在台合法工作,为了生计,只能非法打工。有些不肖业者以“假结婚”名义把大陆女性带来台湾,从事非法工作,使得台湾社会对“大陆新娘”产生负面意涵。这种由婚姻仲介主导的情况持续多年,在福建沿海地区特别明显。

不过,随着 90 年代,大批台商西进大陆多年后,情况逐渐改变。

1987 年,台湾政府除了开放探亲,也解除外汇管制,允许台湾企业对外投资。这一年,台湾社会历经解严,人均 GDP (人均国民生产总值)首次达到一万美元,整个社会流传着“台湾钱淹脚目”(注:闽南语,形容地上钱很多)的说法。与此同时,高举改革开放大旗的中国大陆,则张开双手拥抱着来大陆投资的台资、港资。

往后几年,“台商西进”成了一个两岸交流的时代标签。

一对新人在台北中正纪念堂。

一对新人在台北中正纪念堂。摄:Christopher Pillitz/Getty Images

初代台商与“二奶”现象

伴随台企抵达大陆的,还有大批拥有专业技能的台干,这些人以男性为主,在大陆生活期间,他们认识当地的女性,进而交往,使得婚姻市场逐渐摆脱婚姻仲介,迈向常态化。不过,也因为部分台商在大陆找第三者的事件频传,使得早年的大陆新娘,也不时会与包二奶、婚外情等词汇扣连。

台商总爱“包二奶”的负面形象,差一点就影响惠嘉楠与石潇阳的婚事。

“小心当人家的小三。”

惠嘉楠第一次见到石潇阳,是在 2000 年的春天。虽说是谈公事,但惠嘉楠心底也是充满好奇心,毕竟石潇阳是她第一个认识的台湾人。过去她对台湾的认识仅由零碎片段组成,譬如教科书里“宝岛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等,尽管在这一年,台湾的流行文化开始进入大陆市场,但惠嘉楠对此还是了解有限。

大学修习新闻的惠嘉楠,因说着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毕业后开始从事广播工作。至于石潇阳则是他当时节目的来宾,一个在大陆经商的台干。两人很快就陷入热恋,虽偶有摩擦,却因兴趣相投,交往不到两年就论及婚嫁。

不过,当时台湾人在大陆娶妻,还是受到“台商包二奶”的负面新闻影响。“不要被骗了”、“小心当人家的小三。”惠嘉楠不时会收到来自亲友的告诫。为了消除周边亲友疑虑,石潇阳特地请台湾的父母来大陆一趟,当时,两岸间仍然没有直航,这舟车劳顿纯粹为了证明自己在台湾没有婚姻关系。“验明正身”之后,两人顺利结婚,并于 2003 年生下儿子石宇航。

一开始,惠嘉楠和石潇阳因为在大陆有工作的关系,没打算搬回台湾。但却发现儿子患有儿童性癫痫,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搬到台湾长居。在此之前,惠嘉楠没来过台湾几次。一住就是十几年。

而当第一代“台干”石潇阳终于证明自己未婚,成功与惠嘉楠结婚,并生下石宇航,组成三人小家庭的那一年, 1980 年生的湖北女孩许佩琪,在即时通讯软体 QQ 上遇见台湾男孩张楷翔。

2006年3月22日,曾演出《流星花园》台湾流行乐团F4的成员在香港举行演唱会。

2006年3月22日,曾演出《流星花园》台湾流行乐团F4的成员在香港举行演唱会。摄:Kin Cheung/AP/达志影像

“这段恋情就跟台湾偶像剧一样浪漫、美好。”

80后的恋爱:温柔的台湾腔

“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台湾男生,”许佩琪回忆,两人一认识,她就被张楷翔一口温柔的“台湾腔”吸引住了。

许佩琪就读大学期间,恰好遇上中国互联网产业崛起的时代。1997 年,许佩琪刚上大学时,中国的上网用户数只有 62 万,但接下来的几年,却以倍数高速成长。如今,有不少中国科技巨头,都在当时成立,像是阿里巴巴、腾讯等。在这荣景之下,许佩琪一毕业就赶上了好时光,从湖北搬到深圳,在科技公司工作。

工作不过几年,她心底就画好未来的蓝图:努力工作、存钱买房、结婚生子。闲暇时,许佩琪与许多同年纪的大陆女孩一样,看了不少台湾偶像剧,“整个大陆应该都对台湾印象很好,毕竟很多厉害的音乐和偶像剧。”

虽然许佩琪在当时不能预知,但如今回看,她与张楷翔相遇的 2003 年,正是两岸一步步走向黄金交叉的关键时刻。

自 2000 年开始,不只互联网产业,整个中国大陆都进入高速发展期。2008 年,北京成功举办奥运会;2010 年,中国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但此时的台湾,正自 1980 年代的“经济奇迹”中离开,进入成长速度趋缓的艰难转型期。

这些两岸经济与社会实力的变化,让台湾社会对“两岸婚姻”的看法出现转变。尤其是几对名人的婚姻,使得社会对两岸婚姻的观感,由早年“大陆新娘”负面叙事转成“自由恋爱”正面叙事,比如说,2010 年的大S与汪小菲;2014年的赵又廷与高圆圆;2016 年的陈妍希与陈晓,以及吴奇隆与刘诗诗。

许佩琪与张楷翔的关系,同样也充满了自由恋爱的浪漫氛围。然而,张楷翔与石潇阳不同,他并非长驻大陆的台商,只是偶尔到当地出差。因此,两人一交往就是异地恋,张楷翔一个月飞一次深圳,只为跟许佩琪见面。许佩琪被张楷翔的深情打动。交往不到一年,张楷翔就向许佩琪求婚。

回忆起求婚往事,许佩琪说,当时觉得“这段恋情就跟台湾偶像剧一样浪漫、美好。”

1991 年出生于上海的王雄,也对台湾有过这样的偶像剧印象。他说,过往自己对台湾理解不多,“记得古老的节目《宝岛台湾》、还有《流星花园》。”

当然,《流星花园》在 2001 年首次播出时,王雄只有十岁大。当他懵懂地看着荧幕上大S与言承旭上演着戏剧化十足、刻骨铭心的恋情时,并没有想过,自己长大后会与台湾女孩李语晴交往、结婚。

2008年7月4日台湾,中华航空有限公司的喷气式客机准备于桃园国际机场出发。

2008年7月4日台湾,中华航空有限公司的喷气式客机准备于桃园国际机场出发。摄:Maurice Tsai/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流星花园不再:台北只是“小城”

王雄和李语晴是大学同班同学,他对她第一印象是:“这人感觉很多课都不用上。”

90 后的李语晴,虽然与石潇阳同样是“与大陆人恋爱结婚的台湾人”,却已经必须叫石潇阳一声“叔叔”或“伯伯”。李语晴的父亲是赴陆台商,大约在 2000 年来到上海。她就是外界所称“台商二代”。

为了不要分隔两地,李父决定把妻小一起接到上海生活,年仅 11 岁的李语晴,小学都还没毕业,就跟着家人搬到上海居住。

有别于许多台商让子女就读台商学校,李父早已预期会在上海久待,希望李语晴能更“接地气”,因此让她就读本地学校。为了衔接课程,李语晴一来到上海就降了两级,“一开始,我连拼音(注:台湾学习注音系统、大陆学习拼音)都看不懂。”

李语晴回忆,刚到上海时,班上有很多同学会围在她身边转、对她与台湾充满好奇。在成长过程中,李语晴也会清楚意识到,无论在上海生活多久,自己的台湾身份都让她与同学很“不一样的”:“譬如说,高中、大学的时候,我们港澳台的学生不用上体育课、政治课、军训课。”这是王雄之所以觉得李语晴“很多课都不用上”的原因。

不过,在上海生活久了,李语晴早已融入当地。若非主动提起自己是台湾人,她的口音已与当地人无异,也早已习惯使用简体字书写,而非繁体字。因此,她与王雄在大学毕业后重逢相恋时,压根没感受到两人有文化差异,直到要结婚的时候,两人才感受到,原来两岸之间的距离,还是如此地遥远。

图:端传媒设计组

由于两岸政府迄今仍“互不承认对方主权”,因此,根据现行规定,两人想要在两地都成为合法夫妻,必须先在中国大陆结婚,拿到了中国政府核发的结婚证,再前往台湾海基会验证。

验证完毕之后,再回台湾向移民署申请“跨国团聚”,移民署会发给陆配一张“单次许可”。这是一张为期一个月的签证,拿着这张签证,才能办理结婚相关事宜,若以旅游、就学等其他名义申请的签证,无法办理结婚相关手续。

接下来,双方就再拿着这张单次许可证,一同自台湾离境、飞往中国大陆、再一同入境台湾,迎来“机场面谈”的环节。

所谓的机场面谈,意指两岸婚姻的伴侣双方必须一同入境台湾,在台湾机场与移民署官员面谈。面谈过后,移民署若判断双方并无假结婚之嫌,便会当场加开一张为期六个月的签证,双方直到此时才能合法以“办理婚姻手续”名义入境,正式开始办理结婚居留等相关事宜。

程序进行至此,仍未必保证陆籍配偶便可以顺利取得居留资格。假设在“机场面谈”这关便没有通过,将会有两种情形:其一,是为期一个月的“单次许可”仍然有效,陆借伴侣仍可在台湾停留一个月,但不能着手办理居留证,之后仍须返回大陆,重跑一次程序;其二,通常是被认定“假结婚”嫌疑重大者,将直接被原机遣返。必须再等待三个月,重头跑起以上程序。

2017年,台湾监察院曾经就此进行调查,质疑移民署对陆配采取如此严格的面谈制度,或有损“家庭团聚权”,有侵害人权之疑虑。

说到底,这些大时代里的小家庭团聚的权利,还是难逃两岸关系起落远近的阴影。

2020年2月9日平溪,市民在新年期间放天灯。

2020年2月9日平溪,市民在新年期间放天灯。摄:陈焯煇/端传媒

层层关卡为哪桩?两岸关系牵动婚恋关系

2020 年 6 月,台湾移民署的统计数据显示,自 1987 年台湾政府开放探亲以来,至今历时 33 年,共有约 35 万对两岸婚姻,平均一年一万对。单就总数而言,这算不上多,但若看历年趋势会发现,自从 1992 年开放陆籍配偶来台,整体数字缓步爬升,2003 年达到高峰,一直到 2004 年移民署为防止“假结婚”而颁布“面谈政策”,隔年人数减半。

此后,随着两岸局势变化,每年增加人数不停减少。2017 年,蔡英文政府上任一年,习近平发表“一国两制”谈话,两岸婚姻数量降到最低点,单年增加仅 2456 对,隔年才又逐渐爬升。

图:端传媒设计组

根据陆委会资料显示,1993 年至 2019 年期间,陆配来台办法修过多次,大致可分成四个阶段,最初的十年间,受到“防谍”等敌对意识的影响,陆配来台“探亲”一年最多仅能待半年,但随着通婚人数越来越多,居留资格也逐步放宽,并且让陆配享用更多应有的权利,譬如全民健保或工作权等。

尽管近年,规范不如以往严苛,但中国政府对两岸问题的态度日趋强硬,使得两岸敌对氛围越来越浓,间接影响到台湾社会对两岸婚姻的看法。

在台湾,谈及“外籍配偶”或“新住民”,一般是指涉陆港澳之外的配偶。受限于两岸特殊政治情势,“陆配”既不属于“外籍配偶”也不算是“本地配偶”,按照台湾现行《宪法》架构来说,其实处于相当模糊空间。某种程度而言,台湾社会对于国家认同的摸索与焦虑,便反映在这些管控的矛盾当中:陆配究竟是台湾的“什么人”?

反过来说,大陆政府则将两岸婚姻视为统战利器,也影响了双方社会看待彼此的眼光。 2012 年,当时的中国民政部副部长窦玉沛接受媒体采访时,就曾说道:“每一位两岸配偶亲人都是两岸民间交流的坚定推动者,是对『两岸一家亲』最准确、最生动的注解。”

“围头新娘”洪双飞,也没有想到,自己在 90 年代恋爱成婚的决定,会成为官方的宣传样板。一直到 2018年,《人民日报》报导这则婚事时,以“两岸本是一家人,吾心安处是故乡。”作为开场,他们的故事成了政府宣传“两岸一家亲”的范本故事。

在围头村里,有面墙上就写着“海峡第一村”。多年来,不少两岸交流活动会在围头村举行。过去三十几年间,洪双飞也持续接受当地媒体的采访,年复一年讲述“从冤家变亲家”的故事。

时光流逝,有人从冤家变亲家,自然也有人从亲家变冤家。如偶像剧般浪漫成婚的许佩琪与张楷翔,就未能一同梦幻到老。

1998年10月,中国上海。

1998年10月,中国上海。摄:Joe McNally/Getty Images

“如果现在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会说自己是台湾人,也是大陆人。”

偶像剧的许诺与失落

2009 年,许佩琪跟着张楷翔搬来台湾居住。很快的,她对婚姻的幻想,开始破灭,“没想到结婚之后,我们俩的差异才开始出现,不管是金钱观、两边家庭、生活方式等等。”

在深圳,许佩琪以工作为生活重心,但在台湾,变成以先生、家庭为主。这种落差让她非常不适应,“我是个需要工作成就感的人。”此外,因为张楷翔花了太多钱在线上游戏、甚至发生外遇,争执不断。多年之后,两人越走越远,最终没有生子,走向离婚一途。

尽管许佩琪从不后悔来到台湾,但在言谈中,她不免会透露出遗憾:遗憾在中国经济高速成长期间离开中国。她想知道,如果当初没来台湾,是不是有个不同的人生?最近,她说一些在大陆的工作机会又找上了她,她说自己还在评估,一方面很心动可以回到大市场,另一方面又舍不得台湾。

“如果现在别人问我是哪里人”,许佩琪说,“我会说自己是台湾人,也是大陆人。”

在台湾待了十几年,许佩琪已经拿到台湾身分证。今年一月的总统大选,是许佩琪第一次投票。她走进投开票所,投下此生的第一张选票。

尽管在采访期间,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首次投票”的经验,但投票当天,她还是在微信朋友圈发下这值得纪念的一刻,写下自己对民主社会的看法:“尽公民义务,排队投票中,第十五届总统大选”“今天会很精采。”

两岸歧路四十年,个中体制差异,究竟孰优孰劣,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这些跨海峡成婚的伴侣,比一般人更有机会、也被迫与这些“差异”直面相对。

“虽然在上海念幼儿园,可能难免会接收到一些爱国歌曲、思想,这种就随他吧。我觉得,这个还是可以通过家庭教育来处理。”

王雄就说,婚前他跟李语晴来台湾旅游过几次,事后心得则是,东西是很好吃没错,但台北市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对于两地未来发展,王雄也更看好大陆一点,这样的判断,展现在他对小孩的学校选择上。

“短期内,小孩的前十年生活应该都是在大陆,落户大陆是更方便的。我不否认台湾的基础教育和大学教育比大陆好,但目前大陆的基础建设做得比台湾好,长远来看,大陆的整体状况只会越来越好的。肉眼可见的情况,就是台湾未来会跟不上大陆。”王雄说。

当王雄说着这些愿景时,一旁的李语静淡淡地回了句:“我跟他意见持相反,我想要我的孩子是台湾籍。”王雄打断她,问了句:“是还抱着家国情怀吗?”

李语静坦言,自己陷入矛盾。情感上她希望小孩能当“台湾人”,但只要想到回台生子,得先解决自己因太早就移居大陆,没有健保的问题,另外她在台湾没有亲友协助照顾。更重要的是,她的工作都在大陆。这些排山倒海的现实,让她无法辩驳王雄的想法。

图:端传媒设计组

身处在上海另一端的程飞飞与蓝天齐,就幸运地没有出现这样的争执,他们刚出生的小孩,已经选了台湾籍。同样出生在1990年代的 30 岁台湾青年蓝天齐,是解严后出生的“自由一代”,与不少同龄人相同,他们关心公共议题,对台湾的本土意识浓厚。

蓝天齐来到上海时,已经是 2017 年,中国走过了“老台商”时代、经历过互联网起飞与北京奥运的洗礼,早已晋身世界强国之列。蓝天齐会到上海工作,出自于相当务实的理由:因为这里市场大、机会大。起初,他的想法非常简单,先在上海工作几年累积经验,再去美国进修,接着在美国或其他国家找工作,累积经济资本。

但蓝天齐的所有计划,都在遇到程飞飞之后,有了大转弯。

1987 年出生的程飞飞,是上海本地人。与王雄相比,程飞飞对台湾的了解比偶像剧更多一些。在认识蓝天齐之前,程飞飞早已去台湾“自由行”旅游好几次,也交上了台湾朋友。

“我非常喜欢台湾”,程飞飞说,“我其实觉得台北跟上海很像,是一种城市氛围。我知道 90 年代后台湾的流行文化很强盛,但我并没有很追星,所以并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台湾。”

这份认识,缩短了她与蓝天齐相恋的距离。蓝天齐回忆,第一次与程飞飞说话时,立刻就察觉她是“台湾友善人士”,两人越聊越多,很快就开始交往、结婚。结婚之后,两人对于孩子未来的安排,也相当“台湾友善”:“我们的共识很简单,就是『逃离上海』。”

比如说,“上海明明有很好的妇产科医院,为什么我还是会回到台北?首先我觉得台湾的医疗、服务都比较好,所以当我朋友问我为什么要到台湾生,我会回『如果我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能?』”程飞飞说。

不过,碍于两人还在上海工作的现实问题,短期内无法搬离上海。蓝天齐表示,目前他们的规划是给自己五、六年调整期,之后再搬回台湾。至于小孩,先在上海念幼儿园。

“我是觉得正式教育以前,家庭教育还是更重要的,虽然在上海念幼儿园,可能难免会接收到一些爱国歌曲、思想,这种就随他吧。我觉得,这个还是可以通过家庭教育来处理。”蓝天齐说。

但是,随着两岸情势由开放交流走向敌对紧张,新生的孩子“该爱哪一国”,已越来越容不得每个小家庭自己关起门来决定。

2018年11月24日台北市。

2018年11月24日台北市。摄:Yuri Smityuk\TASS via Getty Images

时代不容暧昧:你爱哪个国?

在不少两岸家庭当中,还是有不少夫妻倾向留下“双重身份”,意即不改变原生国籍。一方面是两岸政府采行严格的边境管理,另一方面,许多人会以务实角度出发,如果家庭内有不只一个国家的护照,结合两者优势,未来有更多选择权。

拥有“国籍选择权”,乍听是个优势,但在经过疫情后,不少两岸婚姻的当事人则开始意识到:这在未来可能是个大麻烦。

面对棘手的两岸议题与国族认同,程飞飞说,自己从不会以“政治角度”思考这些问题,“我身边有台湾的朋友,所以我对台湾的了解相对多一些,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完全认为,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还有中国多好多好...,这种自我为中心的想法。我接受到的台湾文化与环境,都给我很好的印象。但我的观察是,如果有人身边完全没有台湾社群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注意到台湾议题,也不会在意这些事。”

去年底,蓝天齐与程飞飞回来台湾生子,他俩心底已经笃定让小孩拿台湾籍。不过在最近,蓝天齐对两岸议题与国族认同思考的更多。

他认为,现阶段台湾社会对于中国的敌意,可能会让很多问题变得更为复杂:“比方说,之前陈时中的国籍说。我自己就觉得得这句话有点不公平。像我们是有选择可以在哪边生小孩,所以我们算是比较好。但有些人当下的现实状况就是没办法让他们选择。”

这个问题,对于惠嘉楠来说,更有切肤之痛。因为,她与她的孩子石宇航,就是在陈时中一句“国籍自己选自己负责”的发言下,被硬生生分隔两地长达半年。

“我到底是哪里人?”

来到台湾后,惠嘉楠过着与在大陆截然相反的生活,不是照顾孩子,就是从事志工。对此,她没有太多抱怨,她一直觉得自己很融入台湾社会,即便偶尔会在新闻当中看到两岸议题报导,觉得有些“台湾视角”的报导和她过往认知有所出入,但从没想过这样的政治争议会影响自己的生活、更不觉得“陆配”身份有什么特殊性。

直到今年疫情爆发,16 岁的儿子石宇航春节回武汉老家探亲,因为封城被困在当地。此后更卷入 “武汉包机”“小明事件” 风暴。前者,是因为第一架返台的台商包机上出现确诊案例,引发台湾社会反弹,进而让后续包机延迟返台的事件;后者则是涉及“现阶段仍领取大陆籍(即已经在申请、但尚未正式取得台湾身分证)”的陆配子女是否具备回台资格的议题。

面对相关争议,中央流行疫情指挥中心指挥官陈时中,曾一度表示:“自己选的国籍自己负责”。一句话,让一些台湾民众拍手称是,也同时把两岸家庭推进风暴中心。连串的政治与舆论风波,影响到石宇航的回家之路,为此,惠嘉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我是最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二等公民。”一连串边境管制措施,让惠嘉楠思考了一个鲜少思考的问题:“我到底是哪里人?”

四对两岸婚姻夫妻,他们在不同时期结婚。有人刚新婚,有人已经离婚,有人跟着丈夫来到台湾住了多年,有人决定留在大陆。他们正处在婚姻的不同阶段,但却一同遇上两岸关系的“寒冬”。

若撇除官方叙事,两岸婚姻确实是民间交流的最好例证。三十多年来两岸婚姻发展,恰如“婚姻”本身的路径——从认识、交往、相恋、步入婚姻,经历误解,吵架——最终或许走向复合,也或许是离婚收场。

不过,一世人流流长,离婚之后复婚的伴侣,亦大有人在。时代的大风大浪中,一对对结成夫妇的恋人,在当中驶着自己的跨海小船,冷暖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截至今年七月,惠嘉楠在台湾居住的生活,已经超过住在武汉的时间。如今她已经拥有申请台湾身分证的资格,但她还没去办。经历了这么多风波之后,夫妻俩决定先观察两岸局势后再决定。

“我现在已经有点不知道怎么称呼自己,才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别人。这真的是很难的一件事。”惠嘉楠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惠嘉楠与石潇阳、许佩琪与张楷翔、李语晴与王雄、程飞飞与蓝天齐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