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英国退欧、欧洲移民危机、右翼势力崛起等事件,法国知识界做出的反应是实时的。就在上个月(2017年4月),卡尔桑提和勒米约合作出版《社会主义与社会学》一书,试图对上述问题做出学理上的回答。在这本书里,卡尔桑提提出了一个新概念“第二阶社会主义”。几乎与此同时(4月27-28日),在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一个名为“从制度民主到社会民主”跨学科研讨会也正在进行中。顾名思义,“第二阶社会主义”不是社会主义,而是社会主义的升级版。如果说社会主义概念是一种基于“客观事实”的概念,那么,“第二阶社会主义”就是一种基于“主观建构”的完全不同于社会主义的概念。因此,也许像那个研讨会那样,叫“社会民主”更能接近这个概念所想要表达的内涵。但是,即便这样称谓,仍然可能受到“社会民主主义”概念的干扰(法语中差异较大,构词法完全不同,社会民主主义用词social-démocratie,社会民主则为 démocratie-société,前者以社会主义为方向,是走向奴役之路;后者以经典自由主义为取向,是走向自由之路)。因此,我们暂时称之为“社会民主2.0”,以表示其与传统“社会民主主义”中的“社会民主”的不同。实际上,“社会民主2.0”中的社会民主,是相对与“制度民主”所言的。两天前的法国大选,尽管马克龙高票当选,但至少有一半投票马克龙的选民,仅仅是为了反对极右的勒庞。这显然是代议制民主的危机,当选民认为无论推举谁都无法完成“代议”功能时,作为“制度民主”典范形式的代议制民主,就走到了危机之中。正是在这个背景下,综合近数十年思想进展的“社会民主2.0”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

要把握“社会民主2.0”的精确内涵,可以有许多切入点。我们将尝试从一个新的角度,即“语法(grammaire)”概念切入,并以此作为总线索,在整个欧美特别是法国的思想进展中,沿着智识界不断移动的制高点来探寻以“语法”概念为核心线索的“社会民主2.0”成长的点滴足迹。

“语法”概念,首先随着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进入作为显学的历史学,渐渐成为当代学术的核心概念。1929年,由布洛赫(Bloch)筹办的《年鉴》杂志创刊,这份杂志直到今天还生机盎然,目前为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的校刊。而历史上最强大的一个人文社会科学学派——年鉴学派——的名字也来自于这此。《年鉴》杂志从创刊号开始,就显示了其惊人的野心,集结大量书评,即使简短到只有几句话,也足以体现出这一群体试图总览人类一切文明进展,抢占智识制高点,在这种高水平的基础上发展的野心。所以,虽然最初年鉴是由史学家主导的,但他们从一开始就注重吸收其他学科的成果。我们从布洛赫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涂尔干发明的术语,这是社会学渊源,而另《年鉴》初期的另一位主编费弗尔,则大力吸收语言学的成果。经过费弗尔的努力,语言学成为年鉴史学家们的基本功,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则成了基础必读书。此后,“语法”概念不仅催动了整个二十世纪法国人文社会学科的进展,而且至今仍然是这个领域前进的最大动力。“语法”概念之所以这么重要,与它本身有着深长强固的历史是分不开的。

在欧洲,历经中世纪上千年的基督教教化,神的律法成为人们社会行动的最高标准。到中世纪末期,马基雅维利(1469-1527)摆脱了神法的束缚,就政治本身谈政治,现代政治学出现了。今天的政治哲学,就在这一神学政治冲突框架下展开。这种视角认为,神学-政治冲突取代了神法,主导了人类的精神进程。

蒙田(1533-1592)在《随笔录》中,讲了许多基督教世界之外的故事,那是一个没有基督教神的律法的社会,它竟然也能运转!蒙田之后,笛卡尔(1596-1650)开辟现代哲学,人类对一切的认识都要回到“我思”,也就是要追问“我是怎么可能在自我意识中认识它的”。所以,笛卡尔之后,帕斯卡尔(1623-1662)在《思想录》里就会这样说:“Par l'espace, l'univers me comprend et m'engloutit comme un point, par la pensée, je le comprends.”大意是:通过空间,宇宙包含着我、淹没着像一个点的我,通过思想,我理解它。在法语中,包含与理解是同一个词,所以帕斯卡尔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宇宙包含我,我包含宇宙。这种思想发展到十八世界启蒙时期,就和希腊思想完美结合了,人们不再玩文字游戏,而是用“一与多”的哲学来做这种对应。

帕斯卡尔的思想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像蒙田讲述的那些没有律法的社会,是不是也要被我“理解”?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能理解整个宇宙的“我”,是不完整的,那如何能回答德尔菲神庙上的“认识你自己”呢?

我们看到,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就囊括了一切可知的人类社会,谈论不同的风俗。孟德斯鸠发展了一个新的社会性概念“vertu”,优点或功效,这样的词本来在基督教世界里,是不合神法的,但是孟德斯鸠认为不同社会有不同的 vertu,有的追求荣誉,有的追求和谐,等等,从而甩开了这个词在古希腊形容个人品质的特性,赋予其社会性。于是,社会风俗,渐渐在神学与政治冲突中,显露出了不同另外两极的萌芽。

1721年被很多人标记为欧洲“启蒙世纪”的开端,原因在于,这一年孟德斯鸠匿名出版了《波斯人信札》。在这本书里,孟德斯鸠以一位波斯人的语气,狠狠嘲弄了法国社会的风俗礼仪。到卢梭的时候,指责这种虚伪的风尚已经不再需要匿名了,在其成名作《论科学与艺术》中,卢梭写道:“我们的风尚流行着一种邪恶而虚伪的一致性,每个人的精神仿佛都是在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礼节不断地在强迫着我们,风气又不断地在命令着我们;我们不断地遵循着这些习俗,而永远不能遵循自己的天性。”启蒙思想家们寻找一种与社会发展相匹配的“风尚”,这种风尚不是个别权势之人为所有人设计的,而是要通过每个人在社会中自愿地行动、自由地选择,最终形成的。

我们抛开一代代思想家对社会风俗越来越精致丰富的理解。尽快跳跃每一个大的历史节点。到了十九世纪末,现代社会学趋于成熟,社会被认为存在其自己的规律,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物理规律。那么,这个规律是什么?这就成了社会学家的任务。

涂尔干认为,存在一种社会准则(norme),个体尽管希望在群体中自由地行动,但是仍然受到一系列标识了善恶的社会规则或文明标准的限制[1]。这些准则是人们在社会交往中自发形成的,根深蒂固,违背这些社会准则去行动,往往会遭到社会的排斥。

我们可能探知这种准则吗?如何探知?

在这个问题的长期困惑之下,年鉴学派的史学家们突然发现,语言学中有一样东西,具备着“社会准则”的特征,这就是语法。语法显然是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慢慢形成的,直到今天,它还在不断改变,但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一夕之间改变它并让所有其他人马上接受它,它是无数人在相互交往中一点点形成的,根深蒂固,谁违背了语法去说话,就不能得到他人的理解,就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马上就会受到惩罚,遭到社会的排斥。

因此,通过语言学,通过语法,就是我们探知“社会准则”的一条途径。甚至我们开始说,社会行动存在一种“语法”,“社会准则”只不过是社会行动的语法。如果说用“社会准则”这个词的时候,有人还试图违背它,想想看,违背一个准则,并不是不常见的事情。可是,当我们用“语法”这个词的时候,通常没有人有违背语法的想法。因此,“社会行动的语法”,在某种程度上,就比“社会准则”更能精确地表达我们寻找的那种规则。这种规则,过去人们认为是风俗,现在经过数百年的深入思考,越来越能精深地阐释它的内涵了。而且,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在社会行动的语法面前,统治者的权力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常常遭到挫折与失败。如果说走出中世纪以后,神学与政治的冲突,一度是什么最关心的冲突,那么,现在,具体说,特别是法国年鉴学派崛起后,以及通过战后结构主义思潮的蔓延,“社会行动的语法”的重要性正在超越政治制度,成为智识界思考的重中之重。如果说现代思潮基于政治无处不在,那么后现代思潮就基于社会行动的语法无处不在。

举例来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会理解福柯的“权力”,为什么不来自与政治制度,不来自君王将相,而是出自社会中无数个“主体”的自发社会行动。如果说将自己意志转变成他人意志的能力是权力的话,那么,如果一个人说话时不尊重语法、甚至违背语法,那么别人就可能听不懂他的话,他自己的意志就无法被别人有效地理解,他的权力就难于实现。结果,“语法”本身就成了更大的权力来源。福柯的研究告诉我们,在历史上,人们是怎么界定正常人与疯子的,这也是在寻找一种社会准则、一种社会行动的“语法”。福柯对性话题的研究,正是要在寻找这方面“语法”的意义上,才更容易得到理解。

“社会民主2.0”的渐渐成形,意味着承认真实的“权力”不来自于“政治制度”,而基于于社会上千千万万个自主行动的个人,他们在互动中形成了“社会行动的语法”。在形式上,“社会民主2.0”依然是“人民主权”,其合法性依然是“公意”,但是公意既不来自全民公投,也不来自多数原则,而是来自作为主体的人民的社会行动的语法,在内容上,“社会民主2.0”则颠覆了一切传统“制度民主”的内容,需要在“过程思维”、尤其是基于奥地利学派米塞斯的行动学的意义上,重新升级改造所有的政治与社会概念。

2017年5月9日。

 


[1] ÉmileDurkheim, L’Éducation morale, Paris,Puf, 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