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年前來到香港,開始努力學習學廣東話,並且時常因為說得不夠好而煩惱——買車仔麵時,分不清「油麵」和「幼麵」的差別;遊行隊伍裡,因為害怕自己叫口號不標準而不敢太大聲;採訪別人或面試時,擔心對方聽不懂,習慣性地加上肢體動作並放慢語速;老闆布置任務時,先一口答應下來,之後再小心翼翼去問同事。

……直到香港同事有一天跟我講:「我覺得你嘅廣東話已經講得好好了喔。」

我覺得非常開心,因為語言的隔閡經常把我至於一個尷尬的境地,環顧我的港漂朋友們,有的在交友app上只講英文、有的在公開場合外出打電話時盡量收聲,大家膽怯,又帶一點點自卑,覺得自己屬於香港這個社會,又和許多人無比疏離。

但當我張開嘴,會無意識地講出廣東話時,我又突然覺得大事不好。想起一個已經斷絕聯繫的內地好友對我的評價:「我覺得你呀…變得太『香港』了。」這是他對我衷心的告誡,亦是一句婉轉的批評。回看一年前的自己,我確實變了,我開始習慣用現金買東西,上淘寶的次數屈指可數;我卸載了微博、知乎、小紅書,彷彿和一切內地的最新消息隔絕;對於國慶閲兵和朋友圈集體狂歡毫無感覺;現在的我甚至,對內地的新聞也開始不太感興趣,覺得離我很遠很遠。


我在慢慢脫離中國的語境,並且這一切無法挽回。我不知道這值不值得慶賀,因為我覺得我越來越回不去了。雖然我和朋友們成天高舉民主自由大旗吐槽內地,但有時候我想,假以時日我們回到內地繼續生活,會因為適應不了而抑鬱終老嗎?……我也不知道,但好像確實也沒那麼差。

這四個月裡我回了兩次內地,第一次是七月,此前我已經很久沒回去了。下飛機在酒店第一件事是點外賣,吃到了美味的冒菜之後,我出門騎著共享單車在寬闊的道路上奔馳,買東西用支付寶一氣呵成,語言溝通沒有障礙,大家也都和和氣氣溫溫柔柔,我覺得自己像回到了天堂。

但一天之後我就不行了。我用不太好用的vpn斷斷續續地看香港的遊行現場,邊看邊哭,心裡想著快點我要馬上回去,但因為實在有點事,痛苦地過了一個多星期以後,終於忍不住,請了假,飛回香港。那天正好是機場集會,幾萬人在機場靜坐,舉牌,無聲抗議。我一下飛機又哭了,stand with Hong Kong真的好值得啊……在機場坐了三個小時才回家。

第二次是前幾天,我擁有了精彩的深圳一日遊,和朋友回深圳吃烤魚喝奶茶做按摩修手機,(一點點真的太好喝了),坐著便宜的滴滴快車路過路邊的巨幅愛國標語時,朋友推推我,看。我抬頭,朋友說,就應該把你放到這裡來熏陶兩天。我笑,同時又覺得很悲哀,其實好像,兩個地方都不能接受我?也許生活一段時間,我又能完美適應內地了,人總能找到邏輯自洽,舒服活下去的理由。


概括來說就是,在內地被內地朋友另眼相看,在香港被香港朋友另眼相看。總有媒體來找我和我的一個在港內地社運好朋友,訪問內容來來去去,逃不過「內地人的特殊心態」。

「你在遊行隊伍裡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嗎?」

「沒有啊,就是為了爭取自由。」

「作為內地人,你真的沒有別的心情了嗎?」

「……真的沒有。」

「那有什麼特殊感覺?」

「……沒有!」

……你看看這些媒體!非覺得我們不一樣!


Sad but true,生活中不少時刻都讓我覺得灰心喪氣,比如網友聽說我是內地人之後,說「咁叻居然識睇連登!」「你竟然會用google!」還有很多人會禮貌地表達敬意,覺得內地人,能理解支持他們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看看就行了我對你也沒有什麼期待」。為什麼要被區別對待呢……明明追求的都是同一種價值嘛。自己和傳銷一樣,一遍遍向人解釋,其實不是這樣的……說到最後連自己也忍不住懷疑,我這樣說真的有正當性嗎?我看到的東西是真相嗎?我到底在幹什麼……?(一萬個自我懷疑的問題)


和立場差不多的香港人溝通尚且困難,和內地的朋友們交流就更困難了。身邊同温層的朋友有的被舉報,有的被刪號,有的和朋友斷交,有的和家人翻臉,然後大家一起哭泣……雖然淒涼,但也有一種落難者相擁取暖的浪漫。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小氣,我逐漸發現自己無法和政治立場不一致的人正常交流了。藉口「怕被舉報」,我刪除了很多微信好友,也發現自己被很多好友刪除。我慢慢放棄了在朋友圈分享外媒消息,轉型吃喝玩樂——這樣子點讚數會比較多。

也放棄和人討論香港,甚至有些害怕。幾天前朋友問我,現在香港人在爭取什麼呢,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呢?我截了個五大訴求的圖發給他,但有些害怕,怕微信的監測審核,更怕我又因此失去一個朋友。十一時有朋友來香港旅遊,我陪他走過一段連儂牆時,恨不得走得再快一點,因為我實在無法向一個前一秒說出「支持港獨的人就應該全部被抓起來」的人解釋,這些文宣有多麼可愛和頑強。

把他送走後,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口罩戴上,那是反蒙面法生效的第一天。

「要拿永居嗎?」「要回內地嗎?」去或留,好像是和朋友們最常見的討論話題。很多朋友努力地找工作、留下、希望有一天能真正地逃離。與此同時,很多朋友也想盡快逃離這個暴亂之城——聽起來有點唏噓,但大家正更迫切地,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跑去。


612時我以為自己的包落在了示威現場,慌忙折返時遇上催淚煙和站成一排推進的防暴警察,從站著和他們對峙,吸入人生中第一口催淚煙的那一刻開始,我好像就已經和這個夏天的香港,產生了某種微妙的關聯;到後來,看著tg內一步步商討著運動計劃,又因為突如其來的白色恐怖退掉所有群組,再到鼓起勇氣向文宣組提出自己的意見;有一段時間幾乎抑鬱,每天除了看live就是不停刷新聞看channel,對其他事情都提不起興趣;再後來帶著口罩收收埋埋地去不同的現場,親身體驗被警察用盾牌撞開;也試著和很多香港人交流,一點點拼湊出這場運動最真實的樣子……我想,這應該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個夏天了。


有一次夜爬獅子山,大家一起唱著「願榮光歸香港」,叫著口號,突然遙遠的另一座山頭有鐳射光照過來。我身邊的年輕人們笑著大叫,「喂果度係邊區呀……diu,深水埗手足唔好再玩喇……!」然後笑作一團。

還有一次,和一個朋友散步,他帶我七拐八拐地抄近路。我問他你不是不住這裏嗎,為什麼這裏的居民樓長得都一樣,你也能認識路…?他說,拜託香港這麼小,我哪裏都去過啦。

甚至,他們在墻上寫的標語,也實實在在地感動到我。有一句是:「黃大仙人,屋邨你住哪一座?」有一種感覺,這個城市是完完全全屬於他們的,他們熟悉每一個角落,並願意為此付出很多很多東西。聽人講過一句話,「依家嘅情況,坦白講,就係一班傻仔唔捨得香港變差喇」,心裏默默想,好羨慕哦……想起那句「為什麼我們不能像香港人一樣,在這個國際化的漁村裡仔細、緩慢地咀嚼熟人社會的親密,從第一次戀愛,到散入大海?」


想起第一次訪問香港人時,我帶著好奇與激動,寫了整整三頁的採訪提綱。一年過去了,或許我仍然是個局外人,又或許我已經往前靠近了一點點。我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了解並接受自己真實的處境與身份,只是覺得,這四個月來香港人的集體情緒,高於我,卻也屬於我;讓人迷惑,卻也讓人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