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的前奏|疫症日记02
一、在灾难中重估一切
“石墨在燃烧,向大气中喷发出成千上万居里的放射性物质。然而,反应堆不是就这么完了。长时间隐藏在我们社会里的脓疮才刚刚开始爆发:自鸣得意与自吹自擂的脓疮、腐败和保护主义的脓疮、目光短浅与自私自利特权的脓疮。现在,由于它已经腐烂了,成了一具充满了谎言和堕落的旧时代的尸体,让空气中充斥着辐射的恶臭。”
“所有在场人员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沾上了放射性物质。和死神一样,放射性物质并不会分辨谁是部长,谁是普通群众,它会落在任何碰巧经过的人身上,还会穿透他们的身体,但是参加会议的人员都没有防护服或是测量辐射剂量的仪器,毕竟,辐射值是正常的,既然这样,谁还需要防护服和仪器呢?”
《亲历切尔诺贝利》,[俄]格里戈里·梅德韦杰夫 著
这是苏联核物理学家格里戈里·梅德韦杰夫在《亲历切尔诺贝利》一书中的描述。这两段话让人印象深刻,巨大的核辐射成了惯于遮掩的系统无法再继续彻底掩盖的灾难,同时,它如此平等不分贵贱,不讲政治地施加给所有人。
看完HBO的短剧集《切尔诺贝利》后,我读了这本放在书架上好几个月的书,不同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用受难者的第一人称记录下的个体故事,格里戈里是一位出入克里姆林宫的核物理学家,他掌握了苏联核科学发展的许多内情,并且在核灾难发生后,被派往切尔诺贝利,亲历这次灾难的前后。
在这本书里,他不仅将灾难的真相细致还原到分秒之间,还追溯了灾难前的漫长前奏——那是一切何以至此的深层原因。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苏联核物理学家萨哈罗夫对他的评价是:“这是第一个完整描述整个事件的人。”
读完这本书,又看了另一些剧评文章后,我才知道,剧中核物理学家列加索夫在法庭上的那段关于真相与谎言的台词,现实中的列加索夫没有说过那样的话,HBO的编剧更像是根据格里戈里这本书创作的。
这些天,我强迫自己,在灾难中阅读灾难。病毒和核辐射一样,如此无法掩盖,如此广泛地施加于每一个人。
像上一篇文章《我们本不该一再陷入悲剧性选择中》写的那样,这是我们逃无可逃的世界,这些层出不穷的人道灾难,绝不是替代性创伤。
无论是阅读新闻,直面同胞的巨大不幸,还是亲身经历惊惶与愤怒,或者是阅读过去的灾难,我们都不得不睁大眼睛,对过去这些年所被告知的一切,进行痛苦的重估。
事实上,这本书给我最大的震撼便是,其实切尔诺贝利早有前奏,那些没有如此显著的灾难一直在不间断发生,但是却一直被系统掩盖。
如果说HBO的剧再现了切尔诺贝利的开始及其后果,那么本书,则把前奏描写得如此惊心动魄。
二、美国三里岛核电站发生的灾难,本来是最好的警告 于是,在切尔诺贝利爆炸后,苏联不得不在爆炸后的反应堆高辐射的环境中建造一个,建筑工人和安装人员也因此暴露在严重的辐射剂量之中,就像HBO的剧里拍摄的那样。 而反对和质疑的意见则从来无从发表,即便是来自专业人士——像格里戈里的质疑与担忧,也无法得到发表。 1985年,能源电气化部部长马约列茨刚一上任,就在能源部文件上签署了命令:“禁止公开出版、广播和电视报道与能源设施对操作人员、公众与环境造成的不利生态影响相关的信息。” 当时,为了迂回地表达对核电站的担忧,格里戈里写了四篇有关核电站的小说,题目分别是《操作人员》、《专家的意见》、《核反应堆》和《核灼伤》,而当他试图出版这些作品的时候,出版社的答复颇有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院士们常常明确表示苏联的核电站是极其安全的。基里林院士甚至想在核电站旁边建一个花园。你却在写这些东西!在西方国家可以这么做,但在这里不行!” 就在这样的狂热中,切尔诺贝利的灾难越来越近。 在被制造出来的安全神话里,人们首先是丧失了质疑的权利,接着丧失了质疑的愿望,只能相信这一切就是如此,不知再有一年,就会大祸将至。 四、整个国家悲剧的缩影 格里戈里还记录了一次核能高层会议的过程,而这次会议就发生在1986年初。 在格里戈里眼中,苏联会议部长副主席谢尔比纳,这个提拔马约列茨的官员,没有丝毫的核电站相关知识。 但是他“极有主见”,比如关于核电站的建设时间,总是坚持自己规定的截止日期,“从不从技术角度考虑影响时间的其他因素,比如核电站建设,设备安装以及运行和调试程序等”。 1986年2月20日,格里戈里在克里姆林宫参加了由核电站运营负责人和负责核电站建设的官员召开的会议。 他看到,在提交报告时,运营负责人和建设负责人每人发言2分钟,而经常打断他们的外行谢尔比纳,则要讲至少35到40分钟。 接下来的一段对话让人震惊。 扎波罗热核电站的高级建设官员R·G·肯诺克,对谢尔比纳的要求实在忍无可忍,鼓起勇气,用低沉的语调说: “扎波罗热核电站3号反应堆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无法在1986年8月前启动,因为设备送迟了,复杂的计算还没完成,在计算基础上的安装也才刚刚开始。” 谢尔比纳非常愤怒,“嗯,好极了!这里有个人自己规定了截止日期!” 他还提高声音喊了起来,“肯诺克同志,谁给你的权力用自己规定的截止日期来代替政府规定的日期?” “截止日期是由所使用的技术规定的,”肯诺克固执地回答道。 “算了吧!不要逃避问题!政府规定的日期是1986年5月,就在5月启动!” “但是5月底前特制的钢筋才能全送到。”肯诺克又说。 “那就让他们早点送!”谢尔比纳催促他说。 ………… 权力的意志盖过科学的安全评估,在这次会议上暴露无遗。 接着,格里戈里还记录了他和这位不服气的肯诺克的一段对话: 会后,在克里姆林宫的休息室里,肯诺克对作者格里戈里说,“你看到了整个国家悲剧的缩影。我们自己说谎,我们教我们的下属也说谎。即便是有值得说谎的原因,那它们也还是谎言。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而此时,离切尔诺贝利事故只有两个月,肯诺克的话如同绝望的预言。 所有这些,带来了切尔诺贝利漫长揪心的前奏。但没人能够阻止。列加索夫无法阻止,格里戈里也无法阻止,肯诺克自然更无法阻止,直到国家悲剧不再以缩影而呈现,而是带来不可挽回的巨大后果。 这些记录如今读来,懊恼沮丧,感叹每一个节点性时刻,都被令人揪心地错过。 最后,我想引用萨哈罗夫为这本书写的书评中的一段作为结尾: “与切尔诺贝利事故息息相关的方方面面,都必须贯彻‘公开化’这一原则,包括它的原因和后果。我们必须将真相公之于众。对于影响我们以及我们子孙后代生命和健康的事情,每个人一定都有自己的看法。每个人也都有权利参与决策,因为这一重要决策,事关我们国家以及全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