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奴隶的道德”到“道德的奴隶”
尼采有一个著名的说法,认为道德系统分为“奴隶的道德”(die Sklavenmoral),与之对立的是“主人的道德”(die Herrenmoral)——后者关心什么样的品格和德性是好的,前者关心什么样的行为是恶的;后者是肯定、积极、主动、健康的,前者是否定、消极、被动、卑小的;后者将我们人类理解为不断走向完满和卓越的大写的存在,前者则认为人类匍匐在一个与我们对立的站在高高的对岸上的他者面前慑于祂的权威战战兢兢地遵从祂的律令祈求祂的怜悯和恩赦的存在;后者是希腊人尤其是前苏格拉底的希腊人的,前者是基督教以及继承了基督教衣钵的康德哲学的。
然而毕竟至少康德自己强调的是人为自己立法,道德律令并非来自上帝颁布的律令,至少从字面上讲,康德哲学实打实是自由哲学和人的哲学,或者至少是认为自己在追求自由的哲学;康德伦理学的核心精神就是人要做自己的主人。然而在黑格尔对康德的批判中我们就看到了一个问题,康德哲学这种人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的精神,必然蕴含着与之共生的另一面,即人自己成为自己的奴隶。黑格尔(早在《早期神学作品》中就)批判康德在精神上是个“老犹太人”——基督教真正的精神是与犹太律法相反的,人和神是在理性神学中统一的,而这是精神回归于与绝对精神统一的一个环节。
所以尼采在批判康德的同时也在批判黑格尔,在他看来这只是把同一种本质用更花哨的方式重新包装。尼采认为从柏拉图以来哲学和宗教将道德当成了一种抽象的东西而不断去追求作为至善的道德真理的时候起,真正健康的、卓越的人的品格就隐去了;柏拉图主义通过对于绝对的追求反而将整个道德变成了虚无主义的,因此只有反过来超越柏拉图主义追求作为真理的道德的冲动才能摆脱虚无主义。类似的对于基督教化的道德哲学的批评也在其他地方出现,战后最有名的代表之一是安斯康姆对“现代道德哲学”作为被基督教带跑偏了的歪道的批判。从安斯康姆,到富特,到威廉姆斯(尽管他自己拒绝被放在这一传统中),再到努斯鲍姆,以牛津为大本营有一条线的哲学深受这个思潮的影响。
那么相应地,他们就会对希腊格外关注,富特钟爱亚里士多德,威廉姆斯在深与尼采有戚戚焉之余喜好希腊悲剧(日常生活中则是著名歌剧票友,考文特花园之袁四爷那种),努斯鲍姆则兼爱许多古希腊罗马思想家。与之相对,同样以牛津为重要阵地,战后还有一支重要的道德哲学思想,那就是重新兴起的后果主义(因为战前一度被摩尔和罗素他们冲散),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当然是功利主义,在功利主义不再流行后(虽然立场坚定久经考验的辛格老师依然死守着)改成更广泛意义上的后果主义(虽然帕菲特也算一种后果主义者,我们把他先放在一边,从“理与人”入手的路数不算典型)。
关于功利主义和康德主义这对老冤家的一个吊诡之处在于,尽管康德主义自黑格尔和尼采以来被广泛打为世俗化的基督教(具体而言被认为是路德宗)的伦理学,而边沁和密尔二人则以没啥宗教信仰几乎可以说就是无神论者著称,但是功利主义甚至比康德主义更有基督教色彩——相比于功利主义(或者更广泛的后果主义)所假设的全宇宙所有有感知的个体的总功利计算这种事情,康德主义所坚持的“定言律令”简直像石头版上写下的十诫一样淳朴。如果一定要说康德主义有神学背景,我猜那并不是路德宗,而更像是牛顿式自然神学的东西——像上帝创造万有引力定律那样,嘣地一下就有了超越于古往今来上下四方的thou shall not kill,剩下的就是你自己去遵守就好了。
实际上我本人十分同情功利主义者,尽管说是在一种非常曲折的意义上。每一个有苦乐感知的生灵都算一份,谁也不多一份,谁也不少一份,很有一种“众生平等、利乐有情”的味道,这挺好的。而且功利主义者也确实对人类贡献巨大,真的非常大,边沁和密尔是近代最早的积极主张男女平等、性开放、动物福利、司法人道废除酷刑等等这些事情的人,就连直到今天的同性婚姻议题,功利主义的论证都是最强有力的工具之一。然而功利主义的核心问题并不在于“为什么张三算一份,李四也算一份”这种问题,也不是相对深一层的“张三的一份‘功利’跟李四的一份‘功利’在何种意义上可以量化地等价和加减”,甚至不在于从“功利怪兽”到“电车难题”的所有反例,而是在于——究竟是站在谁的视角上由谁来计算的?
西季威克对这个问题的经典回答是“宇宙的视角”(the point of view of the universe),辛格后来还以此为标题写了一本书,实际上就是在想象一个计算全宇宙的正负功利(在快乐主义功利主义的经典意义上,全宇宙的快乐和痛苦)的会计师;类似的措辞还有所谓的impartial point of view,西季威克本人和帕菲特都很喜欢用这个词组;内格尔著名的the view from nowhere也是这回事,说一个看法没有一个特定的立足点,跟假想一个omnipresent的东西,一个“全知全在者”是一个意思。可以设想一下,在何种角度上说“这个地球人增加了5点功利,同时那只外星狗损失了8点功利”可能真的有任何意义——这并不可能是一个站在人类立场上的判断,尽管是莫名其妙地由人类(我们假想功利主义者依然是人类,并且假设他们宽容我们这种“物种主义”的归类)作出的。
当然并不必须是硬核的功利主义者才会有这样的预设,很多非功利主义者的哲学家也在搞这种事情,诸如“治好一百万个人的灰指甲的‘道德分量’是否足够trade off杀死一个人的”啊,还有像最走火入魔的所谓Effective Altruists(我必须说我还是对其中忙着衡量各个charity的effectiveness的人充满敬意的)搞得所谓Long-termism,磕了药一样地狂算假设每一代人的时间中一个智慧物种灭绝的概率是a其繁衍增长率是b那么这个物种应该如何考虑一个当下环保政策在几百万年以后的道德后果这种。这已经超越了“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境界,相比而言我真的更想知道针尖上到底能站多少个天使。“道德哲学”为什么要搞成这个样子——我知道答案主要是哲学博士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发不了文章,但是,制造学术垃圾的方式有很多种,究竟为什么偏偏要搞成这个样子?
威廉姆斯在批判(或者准确说是嘲弄)他的老同学辛格的时候奚落道,辛格当时在担任普林斯顿大学的“人类价值研究中心”(Princeton University Center of Human Values)的抗耙子,这是一个很讽刺的事情,因为辛格大概会觉得他的这个研究席位本身就充满了“物种主义”的偏见,凭什么只有Human Values呢?揶揄归揶揄,威廉姆斯,据所有接触过的人一致都说,是个非常好的人,而且他对于很多liberal的东西其实都有认可,并不排斥关心动物的福利等等。威廉姆斯的意思,我想不是说,除了人类的东西都没有价值而辛格误以为他们有,而是说——虽然动物有着值得人类给予伦理考量的价值,这些价值和伦理考量依然是人类的,也就是说依然是人类从人类的视角上作出的,而并不因为考量的对象是动物就成为了超越人类的,辛格在这点上弄错了。
仅就此一点而言,威廉姆斯罕见地更接近斯坎伦。如果我们在斯坎伦的意义上将道德理解为关于What do we owe to each other?的思考,显然,尽管道德的考量依然并不排除可以照顾到动物的福利(比如说通过owe to其他人的道德情感的方式等等),但是底线是任何非人的动物都不会算是each other之一。不过相比于斯坎伦,威廉姆斯可能会更多地同情道德情感主义者和一部分社群主义者多看法,在这二者中,照顾动物的福利都是可以很好地得到证明的,但是我们依然是站在人类的道德情感和人类的社群价值的角度来看的。至于帕菲特,依然要特殊看待——他强调人的“理由”但是又持有“理由外在论”和“先理由,后价值”的观点,这就不好说他的理由在何种程度上是人的理由,价值在何种意义上是人的价值。粗略地讲,帕菲特的伦理学有一种诉诸于“神的理性”的味道(当然他自己不会这么说),尽管这些不依赖于主观心理的理由所揭示出来的道德原则可以通过人类的反思均衡来摸索。
然而更加主流的规范伦理学家和应用伦理学家还是在“主流”路线上跑,这很讽刺,尤其是因为应用伦理学家似乎理应更加在意道德与大活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的工作却更像是援引法条套到每一个案子上的律师,而且跟律师相似,他们主要是看那个规范伦理学原则方便上手就套哪个。相对而言,规范伦理学家因为需要“立法”而在后帕菲特的道德哲学方法论之下,他们往往需要频繁诉诸直觉泵来为自己提供支持,所以反而更在意避免脱离群众。还是用法律的类比来说,如果立法者自己需要民意支持,那么她制定法律的时候或多或少还是要考量贩夫走卒家人女子怎么感受;但是到了基层执法的一层反而就可以不管这么多了。
在这一层来讲,很多道德哲学家反而让自己成为了道德的奴隶,而他们自己是奴隶中拿着小鞭子督着其他奴隶的奴隶。似乎,当一个道德原则被从人们的直觉中(或者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说辛格式功利主义就压紧牙关从头到尾不在乎人们的道德直觉这回事,如果功利主义有什么反直觉的推论,那一定是因为人们的直觉不道德)归纳出来之后,它就变成了一种神圣的、超人的对象,一种天条,来自UNIVERSE的律令;然后在应用议题中,当他们把这样的天条强压到活色生香的人类实践上的时候,就讽刺地带有了一种宗教救赎般的虔诚。
尤其当这样偷工减料而机械死板的道德观点跟进步主义的政治话语产生共振的时候,颇令人感慨,自亚里士多德和孔子、伊壁鸠鲁和庄周以来的温良敦厚而又活泼泼的宝贵传统如何堕落成了这样一种狂热和烂俗。在自古以来最卓越的洞见中,人们关心的是人们如何过上崇高、美满、幸福、有德性的生活,而这自然地包括了实践理性和对我们周边世界及生灵的高贵关怀。如果有什么子丑寅卯的道德律令或原则,甚至即使这些原则不仅是一种方向上的指引而是需要套用的,这些也是人类的创造物,是服务于我们的,我们只是为了清晰或者方便来把这些东西用一句一句thou shall not式的口吻表达出来。把自己心甘情愿地降低为一种被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的奴隶,眼前只看见一条条thou shall not这个、thou shall not那个,像是犯罪片里防盗用的红外线需要绕着走才能报平安,这绝对不算是有智慧。
就当代英美“主流”伦理学界的一大批人来说,他们跟古时熟稔神学的卫道士唯一的差别在于他们现在不再崇拜一个人格神,而这甚至更加令人崩溃——满心欢喜地成为了“道德的奴隶”还忙着去把全世界也拖入这种奴役,却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相比而言,尼采所鄙视的那种持“奴隶的道德”的人好歹还算求仁得仁。说真的,当怀揣着金光闪闪的道德真理的哲学系研究生满心热忱地论证依据某一个版本的“消极功利主义”理论全人类应该选择吃猪肉而不是吃鸡肉因为为了同样的出肉量选择吃相对小型的动物会给宇宙带来更多的“负功利”而饲养反刍动物则会产生更多的温室气体时,你简直能感觉自己在眼睁睁地目睹公元415年基督徒以上帝之名辱杀并碎尸亚历山大的海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