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陳健民今日出獄的消息,不禁暗忖:時間真的過得很快——他入獄前,在中大李兆基樓上「最後一課」。當時那個梯級滿座、慷慨陳詞、鼓掌送別的場面,很多人感動轉發,我卻寫了些東西潑冷水。

陳健民走上的,我一直稱為「耶穌路線」:羅馬時代,釘十字架是一項十分普通的刑罰,單是斯巴達克斯之亂(The Spartacus Revolt)就有六千人沿住幹道由羅馬釘到200公里遠的卡普亞(Capua)——論苦論痛,大把人慘過耶穌。但耶穌識吹水、識理論、識傳教、識公關,於是他的十架成了圖騰、他捱痛成了「為世人贖罪」,他在猶太行省掀起的迷你叛亂成了「神子行在地上」。其他人的十架?就只是單純的人間苦痛。

留意:我並不是說耶穌釘十字架不痛,而是他有途徑maximize自己所受的苦痛效益——即是俗稱的「光環」。

2018年11月,是香港社運氣壓最低的一段時期。「義士」這個概念尚未普及,背負暴動罪名的人沒那麼多,因魚蛋革命入獄的悲慟,不過是本土派青年的私密創傷。那個時空提「光環」這個問題,很大程度,是有感於關注度的不對等——那些非退休年齡、刑期長、沒資產、沒教授頭銜、沒《蘋果》訪問的義士呢?他們連在演講廳大談學術、留下感動場面的機遇都沒有。能走上「耶穌路線」,經已十分幸運。

2018年11月14日,陳健民在中大李兆基樓的「最後一課」

現在的情況有變好了。誠然,看到序言暢銷榜是《我們的黃金時代》和《坐監記》,還是禁不住皺眉。但看到街站有人寫咭、法院有人聲援、收押所外有人做節,總算釋懷了不少——我不再介意你們造多少個耶穌,只要你們有關注剩下的無名十架就好。

耶穌是造出來的:在古代猶太地,自稱彌賽亞、懂行神跡、變魔術、超譯《摩西五經》、收弟子、反政府的人,成千上萬,毫不稀奇。我想耶穌自己也沒料到,他會是爭贏敘事權的一位(當然,如果你是信徒,便會認為基督教的倖存是命定的)。歷史是很莫名其妙的:最邪惡的人不一定最苦痛,最苦痛的人不一定最出名,最出名的人不一定最有功。參與抗爭的人,首先就要學懂放棄執著,千萬不要認定,你今天做的事情值得什麼回報。

為什麼常説「熱狗」很惹人討厭?實際上,真的無關「熱狗」與否,亦無關政治主張具體分歧。惹人討厭的,是那種閪格,那種覺得自己勞苦功高、人民欠我交代、歷史欠我地位的閪格。這種閪格,每個派系的人都有:從Priscilla Sham要求勇武道歉的《創傷等級制》,中出羊子因私怨奚落遭酷刑手足斷腳,到健吾「我在電台講過」也有臉記自己一功的口遁——好像都在爭着説:我手心有顆釘書釘呢,為什麼你們不把我當耶穌?我很想當耶穌呀。哼,不給我當耶穌,我替羅馬帝國維穩,也是你們有眼無珠。

一堆釘書釘耶穌。

衷心祝願陳教授未來安好。所謂本土撚,表面很排外、挑三批四,終究許多都是口硬心軟的。再沒有人罵鄧小樺、再沒有人罵鄺俊宇、再沒有人罵黃之鋒——你付出了多少、改變了多少、手上的釘有多尖、光環合不合理,人民都是心裡有數的。當耶穌不是什麼壞事,但願你惦記着其他出不了名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