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壁鸠鲁说,“死亡对我们来说什么都不是;因为一旦人体崩解了,就不再有任何感受;而一件无法被我们感受的事情对于我们什么都不是。”(Principle Doctrines 2)首先注意两件事:1)伊壁鸠鲁没有指明“我们”是谁,是对于人类说的吗,还是指代他的朋友和学生。这个稍后会提。2)伊壁鸠鲁没有讨论死亡是不是一件“坏事”,而是讨论对我们来说算不算一回事。后世大部分讨论都是在说死亡如何还是一件坏事。原文并不清楚,“不算一回事”是怎么回事,死亡能不能有其他意义;即使它本身不算一回事,它不能不使得生活、美德和其他事情具有价值。实际上似乎伊壁鸠鲁有明确的回应——好事情、坏事情都需要有认识作为前提,而死亡是一切认识的终止,因此正确地认识死亡对我们并不算一回事,恰恰使得我们人生的有死性成了一件值得享受的事情;这不是因为死后我们可以有无限的生命,而恰恰是因为将我们解脱与因为永生而带来的恐惧(Letter to Menoeceus)。伊壁鸠鲁说得明白,这也跟威廉斯对mortality和meaningfulness的讨论一致,那就是有死性是一种大大的祝福,永生不死反倒是极其可怕的事情,尽管死亡本身是超越于一般意义上的好和坏的(Williams 1973 ‘The Makropulos case’; Moore 2006)。

陈嘉映老师转到了时间体验的问题上。时间体验与死亡恐惧的问题,伊壁鸠鲁有原话:我们的身体需要接受无限的快感,而这需要无限的时间;但是鉴于我们的思想可以把握身体的有死性,并且可以摒除对死后的恐惧而在今生实现生活的圆满,所以就不需要无限的时间(PD20);一旦实现圆满的生活,思想就不再需要源源不断地“吮吸”快乐,即使在灵魂抽离身体的那一刻也在享受着最好的生活;因而,一旦可以通过理性对快乐进行把握,我们在无限的时间中获得的快乐并不比在有限的时间中获得的更多(PD19)。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第19和20条很少被跟第2条结合讨论,尽管都跟死亡直接相关。伊壁鸠鲁并不认为死亡不会带来什么损失,显然身体的死亡会使得未来的身体快乐的损失;但是他马上解释了为什么这对“我们”不是一回事,因为“我们”可以通过理性立时实现生命的完满,从而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对我们就没有意义了。如果这一说能讲得通,“我们”就是指伊壁鸠鲁派,而非人类。并且尽管死亡对“我们”不是一回事,但是人的“有死性”对于我们非常重要,因为“我们”的至乐和圆满恰恰必须要通过对“有死性”的理性把握才能实现。从这个角度来说,伊壁鸠鲁的立场与死亡具有的意义性和内在于我们的结构不仅不冲突,而是相互呼应。

这也涉及了后来周濂老师提出的关心他人的问题。尽管我们无法体验自己的死,也没有人能替我们体验一丝一毫属于我自己的死亡,但是我们会看到他人的死(海德格的命题)。那假如我通过哲学思考好不容易对自己的死不在乎了,但是我最爱的人死了,我难道不会伤心吗?看起来很有趣的是伊壁鸠鲁出了名地宣扬友情的极高价值,那么如果最好的朋友死了难道不会悲伤吗?如果拥有友情,就会破功的话,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对这个问题伊壁鸠鲁讲了而且讲得很有意思:对于那些实现了最理想的生活和德性的人来说,他们是如此亲密,以至于即使他们中有人过早死亡,剩下的人也不会彼此感到悲伤(PD40)。这使得“死亡对我们不是一回事”具有了新的含义——死亡不仅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一回事,而且因为我们知道彼此都实现了人生的至乐和完美,死亡此时对于我们这一群人这个集体也不是一回事。伊壁鸠鲁甚至强调,在我们的智慧为了生命整体的美好而要求的一切中,友情(当然这里特指伊壁鸠鲁派内部的友情)是最重要的事情(PD27),而这恰恰是因为我们有死亡——友情可以让我们在生命的有限性也就是我们的有死性面前感到安心(PD28)。甚至伊壁鸠鲁说“我们”可以为了友情而牺牲自己的生命(Vatican Sayings 56-57),似乎通过对于死亡和友情的讨论,伊壁鸠鲁恰恰试图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特定的哲学的生活来共同超越死亡的恐惧,如果没有这种伊壁鸠鲁式的友情,超越死亡的恐惧而过上完满的人生是不可能的。这令人注意到,伊壁鸠鲁很少讨论“我”如何如何,而总是在说“我们”如何如何。

最终伊壁鸠鲁对死亡和友情的讨论或许应当用LM结尾这段话概括,“Exercise yourself in these and kindred precepts day and night, both by yourself and with him who is like to you; then never, either in waking or in dream, will you be disturbed, but will live as a god among people. For people lose all appearance of mortality by living in the midst of immortal blessings.”如果说这个看起来温情脉脉又超凡入圣的立场有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推论或者代价,可能恰恰是PD开篇就说明了的:幸福而超越死亡的存在也就是“神”,自身没有任何苦恼,也不会给其他人带来任何苦恼,伊壁鸠鲁的“神”是对人间漠不关心的神。而通过友情和理性把握死亡的修炼,伊壁鸠鲁派所试图实现的正是接近这种神的境界。这就正与他关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哲学联系在了一起——最好的生活只能通过哲学实现,但是这种最好的生活是小圈子的莫逆之交的快乐生活,这群人必须对周围其他所有不能达到这般境界的人漠不关心,不一定是因为高傲或者别人不值得关心,而是因为一旦关心了那些没能用理性认识死亡的人,就会打破自己对死亡的超越和圆满的生命。

如果说这代表了马其顿和希腊化时代的哲学人的某种生命体验的理想化,我倒是想起了与之遥相呼应的这一段——“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