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鄭:不要因為配着偉人照片,就⋯⋯
林鄭月娥胡謅了句:「The collapse of education is a collapse of the nation」,再屈成曼德拉的名言(感謝林鄭承認香港是nation),充滿中學文憑試的喜感。15年中文作文,有名考生試後受訪,自曝用了游泳健將「巴菲特」作〈夢想看似不切實際,其實很有意義〉的例,卻被友人糾正:游泳健將叫「菲比斯」。
港式包裝習慣——旁徵博引,哪怕是貪徵誤引,總比直説白話好。曼德拉年年出現在卷二答題簿,跟甘地、馬丁路德金、孔子、愛迪生一起,擔當一切美德的百搭人版。什麼民族之矛、電椅研發、寫信感化希特拉⋯⋯只是離題的黑歷史。「成功是一分天才,九十九分努力」?——和九百分偷特斯拉的發明。
出了考試制度,沒分數限制,社會依然出不了對「名言」的渴慕,仿佛未有名人可引,我們便不敢造次,不懂路向。《鏗鏘說》播出後,抗爭者廣傳林夕的寄語:「我不相信世上的黑暗永遠戰勝光明」、「螢火蟲也能照亮世界」、「綁匪只能綁架你的肉身,不能搶走你的信仰」。一位叫王若愚的作者,捅破了這張宣紙:世上黑暗的時光真的多過光明、螢火蟲真的照不亮世界、綁匪真的能消滅你的信仰——脫離現實的名言,不能做「人生信條」。
曼德拉也是香港社運界的「和理非代言人」。林鄭不介意把牠的標語創作,扣上南非革命家的名字,也算順着曼德拉「訴諸理性」的一廂形象。社運界用得更爛的「與怪物戰鬥的人,要小心自己不要變成怪物; 當你望向深淵,深淵同時凝視着你」,把尼采《善惡的彼岸》裡的厭女段落,附會為反對前線升級的理據,又屬另一盤典型老屈。
不止左膠,勇武同樣會有類似小盲點。前陣子常見西塞羅(Cicero)公元前51年〈為米羅辯護〉(Pro Milone)的「打仗時候,法律收聲」(inter arma enim silent leges)。然則西塞羅其人,不過是古羅馬的郭沫若,立場天天變,何況原文是一篇狀詞。假如我存心找碴:西塞羅在前44年的《論責任》(De Officiis)亦説過「以文制武」(cedant arma togae)[1]啊,明顯悔改了,他撐「制度內解決」——全篇論述,即時大打折扣。
引經據典,究底乃一門迎合大眾心理的公關,會有一定道理的,但本質如同馬雲那些「致富秘笈」,多屬歷史贏家得獎時的隨口感想。用過了頭,便是削足適履。《1984》、雞蛋高牆、哈維爾⋯⋯真正的信仰,是無言可引,無名嘴健筆下注,你仍能堅定死守,自留佳句——畢竟求生不是論據競賽,求生是搏我的論據流芳百世。
公廁名言中,我認為最頂癮的,非「原諒他們是上帝的事情,而我的任務是送他們去見上帝」莫屬。這句豪言壯語,據聞出自普京,實情:中國字幕組亂把反恐電影《火線救援》(Man on Fire)的台詞,植入俄羅斯車臣戰爭的記者會翻譯稿。到了2020年,土共與勇武,同樣愛引此句。引句是私心的投射,無關史實,聽一聽就夠了,不然引《舊約》的耶撚都得行割禮。
[1]英譯「cedant arma togae」多作「let arms yield to the toga」或「 let military power give way to civil power」,中譯多作「讓武器服從托加(公民長袍)」。基於《論責任》的上文下理:西塞羅以自己擔任執政官時的表現,作為「arma服從toga」的範例,而其任內最自傲的政績,即用〈反喀提林演說四篇〉(In Catilinam I-IV)瓦解了一場兵變,故本人意譯為「以文制武」。後經馮睎乾指教:「arma」與「togae」的原意,西塞羅在〈反皮索〉(In Pisonem)解釋過,只是對「戰亂」與「和平」的隱喻,隱義乃「戰亂將讓路於和平」(bellum ac tumultum paci atque otio concessurum)。西塞羅引用「cedant arma togae」,確具自我美化的功能,但原意未必有「文武之分」之意。考慮到本文本段,僅旨在呈現「假如我存心對inter arma enim silent leges找碴」的學術進路,且予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