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送中抗爭一年,四周是舖天蓋地的回顧。不論是媒體、公眾人物,還是個別友人發表的,過去一年的事一幕一幕、順著時序的重現眼前,看得驚心動魄。有的記憶猶新,有的卻猛然發現原來已變得有點模糊,只得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把舊事遺忘。

因為國安法的緣故,國際社會對香港的情況又關注起來。大部份國家疫情漸緩,國際線上的港人再度活躍。這次受訪的是居荷港人 Anna。二十多歲的她在荷蘭讀大學,亦是組織 Netherlands for Hong Kong 的成員。

Anna (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香港

我很籠統的問一句以打開話閘子: 在荷蘭讀書有什麼好? Anna 衝口而出:「最少不會無端被警察包圍。」

去年七、八月時,她回港度暑假,很清楚香港的情況。她補充:「是 7.21 和 8.31 之間那段日子。」我腦中快速閃過了市民在兩個車站內被毒打的情景。

Anna:「當時帶了荷蘭男友回港,他見到香港的情況嚇了一跳。有一晚我們在尖沙咀柏麗大道走著,突然出了事故。當時很多人都沒戴口罩。我因患有鼻敏感,身邊常備口罩,便想拿些給示威者。我知男友担心被記者拍下容貌會惹來麻煩,便叫他到另一邊等我。我回來後他很不快,質問我為何去了那麼久? 我唯有帶他離開。走到地鐵站,身上只有一張五百元大鈔,有示威者二話不說幫我們買了單程票。我心裡很激動,把五百元塞給他,他卻不肯接受。入閘後,見到有人受了傷,我開傘保護傷者的身份。

「其實就是年輕女急救員被警察開槍射盲眼的那時那地。安全回到家後,我很不開心。事發離我們這麼近,但我什麼也沒做,還要示威者幫我買車票,感到很內疚。

「我想多上街,但為了照顧男友 – 我答應了他家人會好好照顧他 – 不能很投入。」他有沒有阻止你? 「有。我們吵過架。 7.1 衝擊立法會,他說這是犯法的行為,我覺得他不明白我們的處境。不過他也開始意識到: 現在香港的法律,未必是公平的。」


荷蘭

我居荷多年,很清楚他們慣了活在和平世代,沒有危機感,不會去質疑權威,樂於做順民。我曾在大學課堂上跟教授討論公民抗命,荷蘭本地生卻很不以為然,深信 the law is the law,根本沒有斟酌的空間。

Anna: 「比我年輕十載的小朋友天天在香港街頭上抗爭,我卻拍拍屁股就回到安全的荷蘭。我不禁自問: 在這邊我可以做些什麼? 我男友對人說中國怎樣怎樣差,我反而不想多講,想避開荷蘭人那種怕事、不作為的反應: “Yeah but what can you do?” 我很討厭那種態度。」

訪問前兩天,Netherlands for Hong Kong 剛完成一項街頭活動,呼籲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跟姊妹城市北京和深圳解除關係。

她坦言: 「你也知道歐盟不敢得罪中國。荷蘭政府更甚。」

你們在荷蘭街頭上所接觸的人反應如何?

「荷蘭人普遍是支持我們的,但老實說,他們多是走過便算。其實現時大部份荷人都知道香港發生了什麼事,但始終覺得香港太遙遠,與他們無關,或是又來那句 “Yeah but what can you do?”

「我們試過在 Dam Square (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大廣場) 搞活動,人流多,卻遇上內地人拍攝我們的容貌。」你認為他們是受指使來拍照的? 「長時間跟著我們,不斷拍攝,又不作任何交流,不會是普通遊客吧。有位手足很醒目,跑過去大聲向他們說四個字: 『八九六四!』 他們一聽到這句,便會立即離開。」

有否担心人身安全?

Anna:「安全顧慮一定有。組織內的人都是匿名的,平常靠 Telegram 聯絡。」你担心會發生怎樣的情況? 「怕會搞我在港的家人。若你在荷蘭搞我,荷蘭的法律制度較完善,我不用怕。但若起我底然後去搞我在港的家人,以香港現時的制度… 」她沒有再說下去。

從廣場回到大學校園,情況又如何? 荷蘭有很多中國留學生,是荷蘭政府和大學積極推動的成果。

「學生報曾就香港的抗爭情況訪問一些大陸學者,大話連篇,極之誤導。香港的事,為何去問大陸學者,而不去問香港人? 」文章是誰寫的? 「是學生,看名字不像是中國人。後來又刊登另一篇,訪問一名從荷蘭到香港交流的大學生。這位交換生說她有上街,因為她很關心香港,很想為香港出一分力。這篇文章一出,不得了,一群大陸學生立即出聲明,炮轟學生報不應發表這種『偏頗』的文章,不應這樣運用『言論自由』。但那篇聲明只有中文簡體字版,亦只在微博發表,荷人根本不會留意。然後大批五毛湧到學生報的網站洗版式留下『你媽死了』之類的話。 調查後發現大部份留言的戶口其實是 bot。」

Anna 沒有跟內地生做朋友,既是有心想避開,亦是真的相處不來。「我學系內地生不多,所以尚算平靜。反而男友曾跟一名內地生討論過香港的情況。對方說他明白港人為何會抗爭,但認為抗爭只會損害經濟。

「有人在另一個學系內貼了香港抗爭者的文宣,引起系內教職員不滿。學生問有何問題? 因為其他運動如爭取同性戀者權益的文宣也可以貼。結果學系把所有文宣一律除掉!」你言下之意是大學怕得失大陸客?「對。因為大學一直很想做大陸人生意,甚至想在內地開校,所以校方非常親共。」

她在校內只跟一位來自美國的導師討論過抗爭這個議題。原因是美國現時 Black lives matter 運動搞得很轟動,美國人對警暴問題很關注。


種族 . 身份

荷蘭連日來也有示威,義正詞嚴地去讉責美國的種族歧視,卻漠視發生在自己本土的種族問題。

Anna:「荷蘭絕對有種族歧視。我在這邊也有過不快的經歷。早前有朋友戴口罩回校上課,被人指罵為 coronavirus。」

今年二月,肺炎在荷蘭大爆發的前夕,就發生了香港女留學生被一群同校本地男生襲擊的事件。他們見到一張亞洲人的面孔,就嘲諷她有意在荷蘭傳播疫症,更出手傷人。

對 Anna 來說,動輒被視為內地人亦令她大感不快。她很明白為何部份港人會很執著、要外國人搞清楚 “Hong Kong is not China”。這關乎港人的身份,而這身份卻不斷被蠶食。


"Hong Kong is not China"

Anna:「香港的歷史都是別人 impose 下來的: 英國人走了,便輪到共產黨。我們從來沒有一個很明確的香港人身份的意識。近年常有人說 “Hong Kong is not China”,但這只是一種否定,而不是 definition。 So what exactly is Hong Kong? 我覺得這場運動提供了一個機會,讓我們探索自己的身份、價值、定義、定位和所追求的目標。我個人最基本的要求是: 共產黨不要再搞香港。

「有人會質疑香港有沒有可能獨立。我反而會問: 究竟有沒有可能真正做到一國兩制? 你看阿爺的行事作風。 難道他真的會讓你一國兩制? 你看當下的香港 – 所謂的一國兩制 – 弄成如斯田地。若是二選一,我當然會選擇獨立。 至於有沒有其他選擇,那我就不曉得了。」

搞獨立會否瞬間令香港在國際上變成孤立? 你看疫情下的荷蘭,因為太依賴中國進口醫療物資,一直噤若寒蟬。

Anna:「經過武肺一役,全世界終於看清大陸的真面目,並意識到原來一直太依賴中國的生產線。 德國一直奉行的 change through trade 其實是不可行的。你以為跟大陸多溝通、多做生意,他們便會逐步開放。這顯然是錯的。大陸在政治上肯定不會開放。

「所以我想研究海外港人可以如何幫手。近年有很多港人 – 如眾志 – 很努力地跟各國政要聯系,做游說的工作。我希望我們在荷蘭也能做到一些有用的事。荷蘭雖是小國,但很富裕,有很多國際公司和機構。至於荷人肯不肯做,卻是另一回事。


光復香港

「去年運動初期,我們組織其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搞集會聲援,都只是對香港情況的反應。但抗爭發展到現在,我們開始有長遠目標,會逐步前進。

「香港人堅持了一年,沒放棄沒後退,我感到驕傲,畢竟雨傘運動才歷時三個月。但港人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快將畢業了,有什麼打算?

Anna:「以前我很渴望在外國長居,現在反而很想回港,目標是運用自己科學上的知識支持及發展本土經濟。但家人很担心香港的前景,想我在荷蘭留下來。我希望能在荷蘭找到工作並取得居留權,叫做給自己一條後路,然後回港。

「老一輩的都在講移民。但我怕有能力的都走光了,餘下一班沒能力離開的人,而偏偏他們正是在抗爭中走得最前的,因為 they have nothing to lose。

「我媽曾對我說: 『我也知你在外頭生活不易,你有什麼計劃,我也會支持你。』我答: 『其實我想光復香港。』她嚇了一跳,我就沒說下去。」

怎樣才算是光復了?

Anna 答得爽快:「真正的港人冶港。」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係咪好膠?」

理論上,林鄭和一眾高官都是港人。

「第一,林鄭不是人。第二,他們根本不是為港人服務。」

我想起末代港督彭定康在主權移交時留下的名句: “My anxiety is this: not that this community's autonomy would be usurped by Peking, but that it could be given away bit by bit by some people in Hong Kong.”

Anna:「所以又回到那個問題: 什麼才是香港,怎樣才算是港人?

「『光復香港』只是一句口號,那我行動上該做什麼? 個人力量的確是有限的, 但這不應是不作為的藉口。這刻我人在荷蘭,我會爭取荷人關注香港的情況。 稍後我會回港投票。一定要身體力行,否則便是虛偽。一年前,如果人人只是心想: 『我個人力量有限,沒用的,不如不做。』那麼港人便不會創下二百萬人上街的歷史。我作為香港七百萬人的其中一份子,總不能什麼也不做。那我可以做什麼? 第一件事,便是回去投票。」


*原文於 2020 年 6 月 16 日在 Facebook 【非凡港女】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