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這東西類似不斷改變前進方向的局部沙塵暴,你變換角度力圖避開它,不料沙塵暴就像配合你似的同樣變換腳步。這是因為,沙塵暴是你本身,是你本身中的什麼。所以你能做的,不外乎乖乖地徑直跨入那片沙塵暴中,一步一步從中穿過。
它既是形而上的、象徵性的,同時又將如千萬把剃鬚刀鋒利地割裂你的血肉之軀。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那裡流血,你本身也會流血。溫暖的鮮紅的血。你將雙手接血。那既是你的血,又是別人的血。
而沙塵暴偃旗息鼓之際,你恐怕還不能完全明白自己是如何從中穿過而得以逃生的,甚至它是否已經遠去你大概都無從判斷。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從沙塵暴中逃出的你已經不再是跨入沙塵暴的你。是的,這就是所謂沙塵暴的含義。
——《海邊的卡夫卡》


九月立法會選舉,我從五月份開始就琢磨著應該做點什麼。看到有參選人招募義工,我填了表,想要試試看。

第一個任務是發傳單。公眾假期站在旺角人來人往的街頭,我終於有機會好好看一看每天與我擦肩而過的都是些怎樣的面容。外傭三五成群地逛街、老人推著車艱難運送紙皮、拾荒者在垃圾桶內翻找食物⋯⋯原來身邊有這麼多不同的人。

在興致盎然地觀察了社會多樣性後,我發現沒什麼人對反對國安法這件事有興趣。沒什麼人接傳單,是我長得不夠好看嗎,嗚嗚。

很多人只是冷漠地走過,眼神空洞,步履匆匆。疫情下所有人戴上口罩,成為了更相像的喪屍。我在很多街頭都與這樣的靈魂重逢,這也讓我審視起我自顧不暇的人生——應付生活和工作已經夠累,政治現實又如此讓人沮喪,如果是我,大概也會懶得投去目光。

不過有點好奇,從眼前走過的這些人,有多少曾經是兩百萬人遊行中的一員呢,他們還懷抱著當初的信念嗎?


還沒有想明白,國安法就來了。從傳言到開會、審議、刊憲,一切都毫無懸念地發生。輾轉反側之際,夜晚收到同街站義工的消息,說經過風險評估,不會再出席反國安法的街站。

我回一句「保重」,卻也覺得這句話在說給自己。

翌日還是出了門,在原定地點附近轉了轉,沒有發現街站的蹤影。但我連發消息問一問的勇氣都沒有——如果街站照舊,我還敢去幫手嗎?怕一切失常,更怕一切如常,街站取消是我此刻膽怯的最好托辭。帶著分裂、顛覆國家的欲加之罪和腦海中一萬種悲慘下場,我慢慢走回家。

我的內心與這個城市的秩序同步崩塌。很難形容這種感覺,害怕嗎?失落嗎?似乎都不是。模糊條文、漫長刑期、處處彌漫的恐慌,打成一個神秘的活結,套住了那一刻的我。

後來我看到有參選人發的post,說「正正喺呢個時刻,與其話選舉仲有咩意義,不如話我哋繼續選落去本身就已經有意義。」我欣賞的一個參選人說,覺得反對國安法比保住這個議席更加重要,其他的義工也說無論怎樣都會繼續堅持下去。是這樣的吧,我想,還有這麼多人不甘心認輸,明明還可以再試著努力的。是吧?


然後我去買了一頂帽子。鬼鬼祟祟地,又開始繼續走到路邊收集簽名,向過路人宣傳拉票,拉到最低的帽簷和防疫用的口罩,使我甚至難辨雌雄。路過的阿叔眯著眼睛,指著傳單上的參選議員照片問我:這你啊?

哭笑不得,但多少安心了一些。最近在讀陳健民老師的獄中書簡,他在書裡引述哈維爾,說對抗極權,無權者最有力的武器便是活在真誠中。我努力說服自己,沒有什麼東西改變了的,加油,不要怕,不要認輸。

嘗試多了幾次後,我發現情況也未到我想像的那麼糟。警察照例在街邊巡邏,路過街站時抬頭望望,不太感興趣的樣子,之後繼續向前走。我開始沒有那麼緊張,繼續在街上蹦蹦跳跳,像是無端偷來了這些自由,珍惜之餘還多了一絲劫後餘生的歡欣——聽上去還不錯,但我知道這些恐懼、釋然和喜悅都來得不太磊落,反對或擁護的權利、自由的言論表達,本該是生活中再正常不過的事啊。

但也沒關係,因為我終於開始覺得自己在親手抵擋一些什麼了。我想起那個名為烏鴉的少年對十五歲的卡夫卡作的論述:你不再是你,這就是所謂沙塵暴的意義。試著比以為的自己更勇敢一點,大概是國安法賦予我的最大意義。像潔平說的,不要因為太辛苦,而扭過頭去。此刻的我有在努力注視著。

編《元朗黑夜》的柳俊江說,「很多恐懼,只不過一種感覺,一種你不去觸碰就以為存在的恐怖,是你自己設下的底線。問問自己,為甚麼要驚?是否一定無法克服?嘗試克服,嘗試強逼自己面對。大家要克服直覺,克服直覺性的恐懼。」我也覺得是這樣,法治無險可守,心裡的防線還是可以試著守住,不如晚一點再投降。


有時候也有點迷茫。比如國安法生效後,我所在的街站依然堅持收集反對簽名——反對沒有用了,還是要反對嗎?會有人來做這麼沒意義的事嗎?對手號稱支持訂立國安法的簽名突破200萬,而我們在烈日下一個個緩慢收集,真的令人有些沮喪。但許多人還是認真、一筆一畫寫下名字。或許是這些人的堅持讓這個舉動看起來有了些許意義,又或許,反抗本身就是意義。

反抗本身就是意義——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反抗很累。在國安法的陰霾下,我只是去幫手做一些簡單的事情,內心就已經經歷如此掙扎,更不要說那些從政者、那些在公開場合與政權宣戰的人、那些無時無刻不緊盯著社會每一個陰暗角落的人,他們該付出多難以言說的代價。

警方在初選前一晚高調搜查設計投票系統的民意研究所,研究所主席鍾庭耀深夜見記者時說,「⋯⋯投票是光明磊落的事,我哋行得正企得正。」聽得我幾乎要哭出來。他曾經是我的老師,記得清楚,第一堂課時,他帶來親共媒體如大公報在課堂上展示,上面有整版對他的抹黑控訴,他神情自若,甚至有些驕傲。當時只覺得好笑,並不知道這些報導意味著什麼,他要面對的困難又有多少。

初選結束後, 中聯辦和港澳辦連番發聲明譴責,宣稱初選違反國安法。看到有份協調的人員因為安全問題相繼退出,覺得有點難過,也突然懂了邵家臻寫下的那句——「世界上最累的事情,就是作為專制政權的反對陣營成員。你發起的遊行,你負責的籌款,你爭取上下眾傳媒發表政見,通通都『諸般不順,百不勝心』。事關對專制政權來說,獨立、敢於批評、能鼓勵群眾的反對領袖,就是頭號心腹大患。他們人數不用很多,卻敢迎頭痛擊掌權者。反對濫權,譴責不合理政策,待條件允許時,他們還投入選舉,挑戰獨裁者。他們做這些事情,個人往往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和犧牲。」

但他又說,「一旦了解自己的獨一無二特性,在歷史的位置無可替代,就容易盡上最大的心力,完成最大的時代責任——了解『為何』而活,便可承受得住『任何』煎熬。」

是吧,整個城市已經被時代降罪,但那些面對非議脅迫的坦蕩,那些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敢,那些君問歸期未有期的難過,一定都會成為不朽的生命痕跡。


初選定在7月11和12日,我想起前不久罷工罷課公投那少得可憐的參與人數,心裡有點絕望——事實上所有人都不知道結果會怎樣,連發起人戴耀廷都說,對投票率達標沒有信心。

但意想不到地,票站水泄不通,投票人數逐漸呈幾何級數增長。站在路邊,很多人來詢問我如何投票、哪裡的票站最近,真的太讓人意外了。

朋友在我邊上派傳單,投票時間快要截止時,聽到他還在不厭其煩地對路過的每一個人講:「超過五十萬人已經投票,等緊你嘅最後一票呀!」

很多人答「投啦」,或是叮囑一句「加油」。這種感受大概和當日身處百萬人遊行隊伍中一樣,是一種被淹沒在人群中、明白雖人微言輕但不甘虛作無聲的,自覺渺小的滿足感。

那一刻我有點恍惚,DQ、國安法、連帶所有的猶豫懷疑,都突然消失不見——就算只是場海市蜃樓,也總算有幾十萬人,心甘情願到此一遊啊。

有個的士司機特意停車,搖下車窗玻璃對我喊:加油啊!

我說要記得投票,他:哎,之前忘記登記做選民⋯⋯

我:⋯⋯唔緊要,我都未係永久居民。

兩個無票可投的人面面相覷,最後一起笑了出來。邊上有個區議員反覆用揚聲器呼籲,說希望大家珍惜每一次選擇的機會。雖然冇辦法投票,但其實我同佢都明,我哋都選擇緊㗎!

於我而言,從一開始只敢默默把傳單派給路人,到最後豁出去、在路邊大喊「民主派今日初選最後兩個鐘大家快去投票呀呀呀呀呀」,我覺得自己也似乎找到了想要的自由。


有天去街站幫手,從白天忙到夜晚,夜幕降臨,天邊開始出現晚霞,路燈暗中亮起,我抬頭想看看高樓大廈間的天空,卻意外發現了星。

香港真係好靚。我還以為香港的市區是看不到星的。但,就算不是星星,也總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吧?在這個城市,就算只仰賴陌生人的鼓舞,眼淚也已經滿得要溢出來了。

我想起反蒙面法頒令後滿城的黑色口罩,窗邊喊口號時縹緲卻堅定的回應,迅速打開又散去的傘陣,行路或凱旋時遠處亮起的閃光燈,那些默契與真誠、信任與接納、寬容與體諒,是使人安心的力量,是你知道永遠有人stand by you,並願意為你照亮一小段之後的人生。

總會有人接住你。天空晦暗但星光繾綣。

:香港民主派立法會初選,是指民主派就2020年香港立法會選舉,在地區直選、區議會(第二)界別及衛生服務界所舉辦的初選,以決定由誰人出選相關立法會選舉議席,爭取民主派史無前例的35+過半數議席,投票人數達61萬人。作為發起人之一的戴耀廷指民主派初選「依靠的並不是任何法律效力」、「規範力是建立於相互信任的政治道德」。詳情可見https://zh.m.wikipedia.org/zh-hk/2020年香港立法會選舉民主派初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