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片混濁中,偶然以清雅的角度來看小事,並以職與匠端賞工藝的心情,進行評論以及寫作 — 這大概是日本作品一以貫之的迷人之處。

鷺田清一先生作為京都藝術大學校長,以淺談的手筆梳理穿衣服這事,他所描繪與推理的遠不止是抽象意味濃厚的「時尚」、「藝術」。他反過來,像是端著茶與白煙花與你相談這件每日儀式的工藝:我們晨起、穿衣、面對自己、面對人群,而當衣服對於人類早已遠多於蔽體需求的當代,如此行禮如儀究竟有何哲思在底,同時對於更加延伸的自我認同、意象、反叛、規範有何串連,便如溫潤的茶湯,在此書一一流過。

時尚永遠這麼愉悅,但有時候,也能看見其中的眼淚。 — 鷺田清一

身體是我們最遙遠的存在:關於自我的「想像」

正如政治哲學曾經提及:國家是人民想像的共同體。戲謔而言,每個人的身體更也是對於斷裂的拼湊想像。鷺田說,我們從來不若我們以為的的理解自己的身體,一方面而言,我們對它無法全部窺視 — 沒有任何人得以全盤地看見自己身體的許多地方,別說後背,甚至是臉部在面對他人時到底透露出多少資訊,我們也有所不知。二方面而言,身體更是一個外在表現:透過不同的規範,包裝、破壞、展演而生的、層層疊疊的社會產物。也因此,透過身體的隱蔽與裸露,選擇與棄置,更加形塑了一個我們也許期待但也不甚熟悉的印象。而在這類的展演之中,服裝更是如同身體的延伸,成為更加多彩,也更加出格的形象與想像。

「何者是私密的我,何者是公開的我?」身體與服裝就像是自我設下的界線,在此之外是社會,在此之內是私我,而我如何服膺這個界線?鷺田說,每個人都有一個所謂「真正穿上衣服」的時刻:知道想要穿上屬於自我意志的衣服,弄皺規範的時刻,而在那個時刻,也許也正是每個人對於時尚意識的萌芽。亂穿衣服、弄亂頭髮、畫上誇張的妝,拒絕與制度共枕 — 「我覺得年輕女孩子打扮得幾乎奇葩走在路上,那樣其實是在哭。當幽暗深處想被重新解讀,而掙扎著浮上來的時刻,那個掙扎之處就是時尚,一種活得有生命的社會皮層。」

鷺田這本書出在 1990 年代,而近年以奇裝異服在 2010 年後全球掀起波瀾的 Lady Gaga 也曾提及:「當我打扮得很奇怪甚至嚇到大家時,那表示我當時正在面對內心深處沮喪和焦慮的一面,當我打扮得很淑女的時候,那表示我當下充滿自信並且充能量。我已經30歲了,所以我試著要與這個社會和平相處。」時間綿延不斷,代代的反叛與敏銳,或許這也正式鷺田衣物哲學中最為深刻的註腳。

身體也成了騷動的性別政治

鷺田在書中更加深入剖析的不僅止服裝肩負的界線,同時更也以細膩的角度提及日本知名時裝設計師,諸如三宅一生、山田耀司、川久保玲之所以屹立於時尚歷史的重要意義。同時也在說明為何這幾位設計師作品在展演時刻,同時也透露出關於性別形象撕扯或是互換之中,所沈浸的哀矜與傷感。

鷺田一再說明,他在川久保玲 Comme des Garçons(如同那些青年們)服裝大秀裡,那些剪裁與意象,有更多是女性面對自我形象中戰戰兢兢緩步踏出,卻遭受到觀者冷眼時那慘淡與抑鬱的經驗。那並非是全然優雅,反倒粗野而受挫。那樣曖昧不明的姿態,卻也正是騷動的性別政治,當人的身體不再理想、機械、纖瘦、乾淨,究竟那呈現的僅只於服裝剪裁,人體姿態,抑或更深一層的是關於執迷與服從?當川久保玲把衣服外翻罩在模特兒身上,將內裡赤裸呈現在觀眾眼前時,或甚至川久保玲也不僅是唯一此概念的實踐者,再三破壞建築形式、將牆壁肌理外露的安藤忠雄,何嘗不是建築設計師對於界限的反思?

而說聞身體的性別政治,其中有段非常細膩的推演,是鷺田作為生理男性非常務實的描繪,而這樣的描繪對我也是受益良多:尤其當身體本身的差異與經驗,無法有效同理時,他的揭露更使得想像更加具象,而使得換位變成可能。

「從青春期起,女性身體急劇變化、不期然的體內出血導致身體產生各種週期改變。懷孕、生產、更年期障礙、停經等等,身體之於女性,彷彿體內深處永遠有什麼東西會像潮起潮落一樣永無寧日的變化,還有反復無常、由自己體內襲來的各種無從捉摸的狀況,女性永遠都要不斷試著理解與接受,從中一步步拼湊起對於自我身體的認識。對於女性來講,身體恐怕就像是一個永遠莫明蠢動、騷湧、震顫、鼓鬧,永遠如影隨形跟隨著自己的存在,而女人只能配合著它不停變化的波長自我調整。
相較之下,男性的身體也太抽象了。雖然在所謂思春期時也會長鬍子、長體毛、變聲、陰莖長大等等,但整體而言,男性身體上的形貌並沒有太戲劇化的變化,所以一旦男性建立了某種程度上的自我形象認知,那份認知便會輕易固定下來,成為缺乏彈性的概念。因此,男性一旦遇到任何會損及自己熟知的自我形象或是迫使其形象改變的事件時,便會感覺好像連自己的存在也被動搖侵犯,於是大受打擊。…
《身體意識》一書作者心理學家西摩費雪曾說:『一般而言,女性對於身體的安定感通常比男性強。』他在此說的安定感,並不是說女性的身體輪廓或女性的內外屆清楚的讓人一眼看清。恰恰相反,他的意思是說,女性在這方面的彈性高,因此對於自己外表上的變化也比較有調整的彈性與空間。」 — P.112

過度服膺與挑釁反叛
如果服裝作為身體意象的延伸,人類對於身體本身的各式手段也並非永遠都持之以度,而更多時刻呈現出的反而是社會對於「異物」這件事情的排斥。鷺田以美國與日本為例,無論是潔癖 — 將那些我們所定義為「髒」、「不雅」之物自身體排出,因此進行到幾近病態的除毛、控油、乾淨體液,防止「污染」的身體現形;抑或是厭食 — 將不必要且多餘的脂肪,自身體排除,能多少便是多少。僅有當我不是「那個相異的個體」,而後我才是「這個相同的群體」,卻也是在這樣一減一增的過程中,成為失控而過度的服膺。

他們致力減重並不是為了要減肥、變美、要有男人緣、要能穿上最新流行的漂亮衣服、要當模特兒,所以他們才把自己減了二十公斤到達生命危險的地步。他們所真心追求的其實無非只有一個 — 被社會接納。…可惜他們最後還是發現,社會依然不接受他們,於是陷入最終的絕望。 — P.129

然而,社會所不接受的又豈止是對於不夠格的排擠;倒過來說,張揚的直指核心同樣也遭到耳語與批評。鷺田在書中提及,時尚服飾品牌在自我呈現時,亦有可能以觸覺與情境的衝突,赤裸地反叛了社會觀點 — 也就是直指核心點出那些「髒」、那些「不雅」,更多時刻反倒是不願面對的真相:波斯灣滿身油膩羽毛的鳥、承受好奇目光的白化症少女、並排堆滿畫面的保險套。掀開巨幕若是惡質,粉飾太平是否才更是狡猾呢?

這些自我批判抑或社會批判的意圖,使得衣物從自我延伸而成為了一種手段。而服裝設計師若能在當代的氣氛中擷取那個時代的「質地」,呈現每個必將綻放而終結的「此刻」,並在接下來的每一步再度自我顛覆,時尚服裝必然是先死後生的當下藝術。鷺田認為,抓到這樣意圖與真誠的日本設計師們,亦即三宅一生、山田耀司、川久保玲,才是為何得以在站穩腳尖,對衣物解構,而成為時尚史中燦爛一筆的原因。
總的來說,《關於穿衣服這件事的哲學辯證》並非只是一本教科書、一本資料庫、或是一本相簿。鷺田淺顯地以哲學推論輔以評論家插圖、研究者理論、設計師作品,相互映照而梳理成人類自我、衣物、服裝甚至與社會交織的交響曲。而在輕巧簡潔的對照之中,不僅對於當代日本服飾發展著墨,也精準捕捉到各個設計師們深沈尖銳的眼光。

這是敏銳、哀矜、優雅且恆定的哲學小品。而我想時尚這永恆且當下的圓舞曲,無論如何,都將持續下去。





Reference:
Vogue Taiwan(2015 Oct) — 原來Lady Gaga奇裝異服背後真正的原因讓人吃驚!
她的城市浮游夢:談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


Originally published at http://ecrirelumiere.wordpress.com on May 26,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