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者认为,陈光诚将中国人权事业带进美国主流,功莫大焉;反对者指出,为破坏美国民主自由价值的特朗普站台,是一种背叛,也是忘恩负义。」

特约撰稿人 罗四鸰 发自波士顿

2020年8月26日,美国马里兰州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中国维权律师陈光诚发表演讲。
2020年8月26日,美国马里兰州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中国维权律师陈光诚发表演讲。摄:Al Drago/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为了这个世界,我们需要支持、投票、为了特朗普总统而战。”流亡美国的中国维权律师陈光诚在美国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演讲只有2分48秒,却在美国华人界引发轩然大波。

支持者认为,陈光诚将中国人权事业带进美国主流,在世界的聚光灯下指出极权的罪恶,是一件功莫大焉的事情。而反对者指出,陈光诚作为人权运动的标志性人物,却为破坏美国民主自由价值的特朗普站台,这是一种背叛,也是对当初搭救他的人的忘恩负义。

在一片争议声中,2020年9月,陈光诚接受了端传媒的访问。他称自己的演讲稿中九成以上内容都是在“呼吁美国联合民主国家形成一个民主国际先驱团队,”“支持中国人民结束独裁”。他认为,多年来,美国的绥靖政策让如他这样的海外民运人士被边缘化,没有很多发声的渠道和平台,“因此,在美国争取到任何平台都是至关重要的,都是一大进步。”

但曾经亲密的友人却称陈光诚的举动是“荒诞的”。同样流亡美国的法律学者滕彪认为,“特朗普的许多言论与人权和普世价值背道而驰”,“特朗普没有、也并不会”为了中国的人权事业去奋斗。滕彪曾是陈光诚的律师,现在他在多个公开场合批评陈光诚的举动。

昔日伙伴如今站到了对立面上。“我尊重他们的言论自由,但我们要把言论自由用好。” 陈光诚回应,他称自己登上共和党舞台演讲的消息甫一传出,人们还不知道他要讲些什么内容,“就有人表示反对”,这对他并不公平。更令人伤感的是,对特朗普的喜恶究竟触发了人们的哪根神经,让曾经的同路人如今水火不相容?

“若是民主党邀请我,我同样会去那里”

“我觉得是美国人民救了我,美国的价值救了我。”陈光诚对端传媒说。

陈光诚是在中国揭露非法堕胎、呼吁保障残疾人权益的维权人士,人称“赤脚律师”。他曾入狱,亦遭到长期的软禁。八年前,他从被监禁的家中逃出,向美国驻华大使馆求助。当时正值时任美国国务卿的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访华之际,克林顿命特派小组将陈光诚接进使馆。围绕陈的个人命运,中美双方最高级别的外交官员展开了数轮谈判,时任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Gary Locke)、美国副国务卿坎贝尔(Kurt Campbell)和当年的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如今的中国驻美大使崔天凯,均参加了谈判。最终,陈光诚一家搭上前往美国的飞机,前往纽约大学进修。

2012年5月19日,中国维权律师陈光诚抵达纽约。

2012年5月19日,中国维权律师陈光诚抵达纽约。摄:Ramin Talaie/Corbis via Getty Images

那趟班机降落在纽约纽瓦克国际机场,陈光诚在拐杖的支撑下跛足前行,脸上挂着笑意,此景被等待在机场的英文媒体描述为美国的“胜利之日”。

但是,这件事因克林顿、陈光诚二人不同的叙述版本而成了一桩历史公案。克林顿在2014年出版的回忆录中写到陈光诚的个人意愿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并称这是美国的外交胜利。而陈光诚在2015年的回忆录《赤脚律师》表示赴美不是他的选择,他其实更希望留在中国自由地工作和写作。

《纽约时报》在当时的报导里描述,在陈光诚抵美之后,甚至连时差还没倒过来,就被民主、共和两党一大批渴望利用他知名度的人所包围,有人邀请他去国会听证,有人要他去演讲,更不乏反堕胎、反同性婚姻等极右组织机构与陈攀交情。纽约大学的法学教授孔杰荣(Jerome A. Cohen)当时劝陈光诚远离危机四伏的党派纷争,在介入政治之前,先花些时间研究美国政治格局。

没有人知道孔杰荣的劝告作用几何。陈光诚最终与纽约大学不欢而散,双方甚至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陆续发生口舌之争。陈光诚转去首都华盛顿近郊的天主教大学,并加入保守派智库威瑟斯庞研究所。此后,他渐渐回归自己的生活和人权事业,直到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前夕,他登上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发表演讲,才重新回到公众视野。

当年是克林顿营救他出国,如今他反而去为共和党拉票,这是陈光诚被指责“忘恩负义”的主要原因。许多批评声音认为,陈光诚的做法将其他中国民运人士置于困境,将来美国再营救中国政治难民的时候,恐怕会有犹豫。网络名人方舟子更骂陈光诚是“白眼狼”。

“那是因为民主党代会没有邀请我,”陈光诚回应,“若是民主党邀请我,我同样会去那里批评共产党。”

陈光诚称永远感激克林顿的帮助,但他对端传媒表示,克林顿的行为是在遵循美国的立国之本,遵循普世价值、自由人权等基本原则。“在中国,有些人把美国政治描述成跷跷板,两党谁掌握了白宫,谁掌握了权力,这不是一个事实。”陈光诚说,“事实上,在美国,这个党进白宫,那个党在国会,还是有非常强大的监督力,很多东西不遵循美国的基本价值,都推行不下去,政策也一样。”因此,他觉得是美国人民和美国的价值救了他。

2012年5月2日,陈光诚在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陪同下进入北京市朝阳医院。

2012年5月2日,陈光诚在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陪同下进入北京市朝阳医院。摄:U.S. Embassy Beijing Press via Getty Images

“看一个人,主要看他做了什么。”

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系教授和汉学家黎安友(Andrew J. Nathan)回顾这些民运分子在美国的发展时,曾表示他们不应把自己定位为志在推翻中共的人,而应定位为乘机反思的知识分子。

在采访中,陈光诚描述民运人士出国之后,“好比一棵大树突然连根拔起”,“生活、语言、经济等压力……非常不易。”

陈光诚同时批评多年来美国的绥靖政策让如他一般的民运人士被边缘化,没有发声的渠道和平台,他觉得北京反倒很愿意把一些有影响力的人放到美国去,“因为一到美国,这个人就会被边缘化,没有影响力。”因此,对他来说,“在美国争取到任何平台都是至关重要的,都是一大进步。”

“把这种‘靠边站’的状态,转变成有人愿意给你平台发出正义的声音——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陈光诚说,“如果大家不能看到这个大的方向,总是用‘屁股决定脑袋’的这种思想去看待这个问题(指陈本人的演讲),那么就是把这个问题狭隘化。”

生活在美国的“六四”学生领袖王丹对端传媒表示,若指责陈光诚是“白眼狼”,则充满了“我救过你,你一辈子都要支持我”的施恩与报恩心态,与民主精神背道而驰。王丹是在1998年时任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访华前夕,以“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为名被保外就医,然后前往底特律,开始旅美生涯。王丹曾经在推特上推荐人们去听陈光诚的演讲,表示这样的场合鲜有中国人的声音;他也曾在2020年“六四”周年前夕与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见面,并表示“美国鹰派对华的进攻型外交策略”是“令人鼓舞的发展”。

陈光诚亦寄望美国能够在中国人权方面采取更有进取心的措施。2017年1月9日,美国曾根据《全球马格尼茨基人权问责法》制裁了5名俄罗斯官员。得知消息的第二天,陈光诚、滕彪和其他中国民运人士一起成立了中国人权问责中心,想要把该法案也运用到中国的人权侵害者身上。

为此,他们设置了一套程序来收集人权迫害者的信息和证据,撰写成符合《全球马格尼茨基人权问责法》法案要求的文本,然后通过不同的渠道向美国相关的部门提交。当时,陈光诚接受纽约时报中文网的采访说:“大家各尽所能,尽自己的能力做。”中国人权问责中心的名单中包括曾经在中国做过计划生育干部的官员,也有“709”人权律师大抓捕的办案人员。

但陈光诚觉得失望的是,《全球马格尼茨基人权问责法》一直未能用到中国人权侵害者。他认为,法案“在民主党那里似乎是一纸空文,直到特朗普政府手里才发挥作用”。

2020年7月9日,美国财政部外国资产管制办公室以严重侵犯新疆少数民族人权为由,根据《全球马格尼茨基人权问责法》,对新疆的数位官员进行制裁。一个月之后,美国财政部又宣布制裁11名损害香港自治的中港官员,香港特首林郑月娥为首位。

因此,陈光诚认为特朗普政府“出的一些招都打中要害”。

在入主白宫后,特朗普发起了中美贸易战,大幅提高了中国进口商品的关税。当2019新型冠状病毒席卷美国时,特朗普猛烈地攻击中国。而华盛顿的一众对华“鹰派”政客也获得了大量的关注度和话语权。

此外,“必须看到一个事实,”陈光诚说,“每一次他(特朗普)称赞习近平,或者是和习近平的关系说的非常好的时候,接下来就会有‘大招’。而这个‘大招’会让北京非常非常不舒服。”虽然有人批评特朗普对独裁者有崇拜之情,但陈光诚认为,“看一个人,主要看他做了什么。”

2013年6月27日,维权律师陈光诚在台北出席一个活动。

2013年6月27日,维权律师陈光诚在台北出席一个活动。摄:Pichi Chuang/Reuters/达志影像

“如果最强大的民主国家走向威权,那非常可怕。”

“对于总统这样一个职位,他的表态实际上就是他的行动。”法律学者滕彪对端传媒说。

滕彪表示,在海外,有相当数量的中国民运人士是特朗普的支持者,最主要原因就是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对中国采取的强硬措施。如果说特朗普的执政加速了美国社会的左右之争,生活在美国的华人社会,也因对特朗普政策的不同解读而愈发分裂。

赴美之前,滕彪也是一位在中国活跃的人权律师。2003年,当时还是中国政法大学老师的滕彪因“孙志刚事件“而走进公共视野,他与许志永、俞江联名致书全国人大常委会,要求废除收容遣送制度。他提倡宪政,是“零八宪章”的发起者之一,亦参与“三聚氰胺奶粉”事件的受害者维权。端传媒曾访问滕彪,并记录了一段滕彪与陈光诚的友情:

“2005年,维权人士陈光诚邀请滕彪前往山东做“暴力计生”调查。陈光诚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记得,调查采访当天温度(摄氏)37度多,他们蹲在院子里、墙堆旁、树荫下,现场挤满遭受计划生育单位暴力迫害者,两人一边听着一个又一个受害者的故事,一边还得摆脱中共派员的尾随,衣服早湿了一身。累了一整天,村民给他们准备了面条,滕彪却说吃不下。陈光诚以为是太热了,问了半天,滕彪这才开口:“主要是故事。听完这些,我吃不下去。”此后,陈光诚老唤滕彪为“滕彪兄弟”,至今仍是战友。”

也是2005年,滕彪与陈光诚、以及其他十二名中国维权律师被《亚洲周刊》选为“2005年度亚洲风云人物”。转一年,陈光诚被捕,滕彪组织大批律师参与营救和辩护工作。2012年,陈光诚逃往美国驻华大使馆,滕彪曾与身在大使馆的陈光诚通电话,力劝陈光诚离开中国。

2014年9月,滕彪也流亡到美国。此后,陈、腾两人在美国并肩演讲,也一同受到“爱国华人和留学生”的攻击,二人的讲座曾因“不可描述的外力”被迫取消过。直到2020年夏末,滕彪公开反对陈光诚在共和党代会上的演讲,令许多人感到意外。

滕彪认为特朗普的许多言论与人权和普世价值背道而驰,例如,特朗普将香港民主运动称为“暴乱”,前白宫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的新书也提到特朗普对新疆再教育营的态度是听之任之。滕彪觉得,特朗普与独裁者普京、金正恩等都关系暧昧,多次称赞习近平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领导人。“对于独裁者来说,能够被世界上最强大的民主国家表扬一下,给他们一种合法性,比几百亿几千亿经贸上的好处更重要。”滕彪对端传媒说。他如今在美国的一些大学短期授课。在2020年9月的秋季学期,他与孔杰荣教授一同在纽约的新学院(The New School)开了一门关于中国法律与人权的网络课程,报名的学生有800多位。

滕彪强调特朗普对美国民主、法制和宪政的破坏。特朗普遭到国会的弹劾,“仅仅是因为参议院共和党占多数他才没有卸职”,“但有大量证据表明,他涉嫌妨碍国会和滥用职权的罪名”。滕彪亦认为特朗普对媒体的贬低、对白人至上主义的包容、拒绝公开个人税务报表等,不仅是私德问题,而是对美国社会造成了负面影响。

“美国是民主的一个样板,在很多非民主国家人民的心中,美国这样一个样板能维持健康的民主,意义非常重大。如果最强大的民主国家走向威权,那非常可怕。”在此背景下,一向呼吁人权的陈光诚去给特朗普“站台拉票”,滕彪觉得“有些荒诞”。

“到时要是民主党上台的话,他还怎么好意思跟人打交道呢?”

“在如此分裂的大选中公开‘选边站’,我觉得不应该、也无必要——要站,两边都站,且发表同样版本的演讲。” 旅美媒体人程益中对端传媒说,“否则,到时要是民主党上台的话,他(陈光诚)还怎么好意思跟人打交道呢?”

“陈光诚先生要取什么态度,这个要看他的身份和他自己的定位。”中国民主转型研究所所长王天成对端传媒说,“如果他以一个美国公民、移民的身份去出席共和党的提名大会,为川普总统连任来站台,这是他作为一个美国公民的行为,我不会批评他。但是如果他的定位是中国的人权人士的话,他可能就不能这么做,这样等于说是卷入美国的党争。这里面问题会非常大。”

“中国的民主人权事业需要美国两党的支持,特朗普连任可能会败选,接下来可能是民主党做总统,若是这样的话,陈光诚作为一个有一定符号意义的民主人士去出席这种活动,我觉得可能会对中国民主人士这个群体获得共同的支持有着不好的影响。”王天成解释。

2012年5月2日,香港有支持维权律师陈光诚的请愿。

2012年5月2日,香港有支持维权律师陈光诚的请愿。摄:K. Y. Che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中国的事情还是要靠中国人自由,不能对国外某个总统寄希望过高/如果特朗普政府对中国政府短期内的政策就决定了我们的评价,本身就体现了一种好像我们把中国的命运寄托在国外某一个人身上,” 王天成补充,“这是一个非常有问题的认知,会完全忽略了去发展我们自己的力量,或者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去争取自由。”

在共和党大会的演讲之后,陈光诚开始在自己的YouTube频道“CGCTV”发表短视频,回应演讲引起的争论,点击率平均几百。这没有平息争论,甚至让很多“中间派”左右为难。

被中共认为是“六四”幕后黑手的民运人士王军涛认为,“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在人权方面都有好的记录,也有不好的记录,中国的人权问题最好打造成两党共识……陈光诚只是想利用这么一个机会为中国人权说话,但是双方都把陈光诚的讲话引到自己最痛恨或是最喜欢的方向,这都不是他(指陈光诚)的本意。”

九零后的中国留学生吉家宝觉得,陈光诚若是到民主党党派支持拜登,也会激起民运圈子里很多支持共和党的人的强烈反响。作为古典自由主义者,吉家宝认为“民主党的一些做法也对美国民主有危害”,譬如“操纵一些媒体”,“形成美国言论环境的回音壁效应,”“在大学和一些政府机构,以及偏左企业里都很难有一个政策的讨论氛围,”“被身份政治和政治正确所绑架“。因此,吉家宝认为,“现在两党没有哪一党可以站在高地上批判另一党。”

80零后陈闯创,在纽约从事民运八年,立志建立“专政博物馆”。他坦诚自己只是难民,在美国并没有投票权。他在自己的推特反问:”难道GOP请了光诚发言反中共、民主党没请华裔发言反共,GOP就成为自由灯塔、民主党就是亲共小丑?当然不是嘛。既然如此,左派何必对光诚发言耿耿于怀?光诚总不能因为民主党不邀请,就要拒绝共和党的邀请吧。“

对于这种两难困境,美国德拉华州立大学历史系教授程映虹认为在社会激变的过程中并不罕见。例如1959年古巴革命时,自由民主派和卡斯特罗领导的游击队组成联合阵线,推翻了巴蒂斯塔军事政权,但面对卡斯特罗很快就表现出来的专制集权倾向,很多人原来心里隐隐约约的一个问题逐渐变得突出了:为了拒绝巴蒂斯塔,是不是只有接受卡斯特罗?对于特朗普,程映虹有两个疑问:第一,特朗普公开拒绝说会承认选举结果,这让人想起了二十世纪世界历史上那些不承认选举结果的专制者。很难想像一个美国总统会直截了当地这么说话。第二,为什么那么多前军方和情报界老资格高官公开反对他,这是美国历史上没有过的。军方和情报界是美国冷战以来决策的内部核心,对国家安全最敏感,这个体系是铁打的营盘,总统和行政当局是流水的兵。

陈光诚没有回应这些声音。他继续在推特上转发特朗普集会的新闻、蓬佩奥发表对华言论的内容,并为宣称《纽约时报》是假新闻的推特点赞。他的推特背景图片是戴着墨镜的自己站在树下伸手触摸盛开的鲜花,他的简介是:“唯翻墙者得自由。与天下之力,除天下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