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数据分析工具显示,“打工人语录”在10月中下旬突然在社交网络刷屏,但它的起源则要追溯到一个名叫“抽象带篮子”的网红。」

比利小子

2014年12月9日北京,工人在一辆公共汽车上离开建筑工地。
2014年12月9日北京,工人在一辆公共汽车上离开建筑工地。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10月中下旬以来,“打工人”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简体中文互联网上最火的新晋热词。和大部分中文网络热词一样,它流行之初带有的些许无奈自嘲的色彩很快就被白领阶级、娱乐明星和官方媒体稀释,转而变成了励志鸡汤中最新的一剂调料。不过,探究“打工人”这个词汇的生成、传播和变异,仍然可以算是一件有趣的工作。

淫梦民和抽象话,孕育“打工人”的土壤

“大专人,大专魂,大专都是人上人”、“以后985、211都是给咱们打工的”

多个互联网平台的数据分析工具都显示,“打工人语录”和表情包是在10月20日左右突然在社交网络刷屏并且成为话题的。不过它的起源则要追溯到一个名叫“抽象带篮子”的网红。

“抽象带篮子”真名陈义,1996年出生,大专毕业,做过保安,通过网络主播平台和视频网站走红。他的视频主要分为两种题材:一种是通过鄙视高学历人士来呼唤大专生的身份认同,例如广受模仿的“大专人,大专魂,大专都是人上人”,以及“以后985、211都是给咱们打工的”;另一种看起来像是励志,例如“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点还没起床的人啊,你压根没把自己的生活当回事”。

这两种言论看起来有些矛盾,要理解就需要去认识所谓的“抽象文化”

简单地说,“抽象文化”得名于直播网络游戏《英雄联盟》的一个主播组织:抽象工作室。这个工作室的主播们游戏技术非常平庸,它最大的特点在于直播间弹幕、评论中有非常强的“引战(引发战斗)”或者说“带节奏”的氛围,也就是指主播或者网友抛出一个富有争议的问题,激发所有人进行辩论乃至人身攻击。由于直播平台通常有严格的审核制度,吵架的网友们通常会使用表情符号、方言谐音字等方式对过激言论进行转写,或者大量使用反讽语气进行“阴阳怪气”,进而发展出一种专门的“抽象话”。“抽象话”除了有大量转写和反讽外,还包括很多网络主播的口头禅(通常带有方言元素)。

“抽象文化”在青年男性群体(尤其是游戏玩家)中有很大的影响力,这些男青年(也被成为“嗨粉”)在现实世界中通常属于弱势群体,但是在网上,他们可以通过“抽象话”以一种相对安全的方式去嘲笑和批评那些平常压在自己头上的精英阶层和女权分子。围棋世界冠军柯洁就曾在新浪微博用“抽象话”大战女权主义网友,最终引起过大的争议,主动宣布退出微博。

“抽象带篮子”的名字中,“抽象”就来自“抽象文化”,而“带篮子”其实就是“大篮子”,“带”是抽象工作室主播孙笑川的四川新津方言口音中“大”的谐音,也是“抽象文化”中常见的方言转写之一。陈义在视频中自称为属于下水道的“老鼠人”,不管是嘲笑名校生也好,还是鼓励观众好好工作也好,都不能脱离“抽象文化”这个语境去理解,必须注意到这些言论中先天就带有的“阴阳怪气”。

9月22日,“抽象带篮子”陈义在抖音上传的最早一个“打工人”视频中,他一本正经地说:“朋友们,累吗?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有钱人的。早安,打工人!” 这个看似严肃的视频里,毫无疑问地带有“抽象”的讥讽色彩。

“抽象带篮子”的“打工人”视频。

“抽象带篮子”的“打工人”视频。图 : 影片截图

更进一步的研究发现,“打工人”这个词的起源可能还与另一个网络亚文化群体有关。

更进一步的研究发现,“打工人”这个词的起源可能还与另一个网络亚文化群体有关。

陈义等“抽象网红”在网上使用的“梗”通常不是原创,而是来自他们所属的文化群体的共同创造。

关注大陆网络文化的人可能会注意到,一些年轻网民可能会用“XX人”来作为自称或者他称。例如,“左派”、“右派”会被称为“左人”、“右人”(还可能被转写为“左壬”、“右壬”),“入关学信徒”也会被称为“入关人”,最近还有把女性称为“母人”的攻击性言论。“XX人”这个固定搭配模式显然是有原因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就在“银梦民”身上。在这里需要简单地解释三层问题:

第一层,什么是“银梦文化”和“银梦民”?

“银梦”是“淫梦”的防审核转写。它最初的根源来自一部发行于2001年的日本男同题材的AV《仲夏夜的淫梦(真夏の夜の淫梦)》。这部作品在发行之初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反而是2002年时,有网帖曝光即将参加日本职棒的选手多田野数人参与拍摄了《仲夏夜的淫梦》,最终多田野只好选择离开日本到美国参加职业联赛。

经过多田野事件,《仲夏夜的淫梦》进入了日本网民的视野,很多人发现它的内容非常适合玩梗,例如其中的角色“野兽先辈”就经常出现在表情包里:

长话短说,2006年底,弹幕网站的老祖宗Niconico视频(ニコニコ动画)上线,日本宅民们很快就利用“淫梦”的元素制作了很多恶搞视频,“淫梦”一度成为Niconico最火爆的恶搞视频主题之一。

Acfun和哔哩哔哩创立后,淫梦、哲♂学、蓝蓝路等Niconico原生二次创作素材顺理成章地传入了简体中文网络世界,并在中国衍生出了很多本土化的内容。

简要地说,中国的淫梦文化的特点有以下几个:

首先,和日本一样,淫梦民(淫梦文化参与者)非常喜欢强行把其他的文化符号和淫梦联系起来,线索可能是有类似的读音,或者角色有类似的姿势。而被联系起来的对象往往会被称为“风评被害”(名誉受到伤害)。

其次,由于存在大量“无端联想”,淫梦文化中的一些元素特别难理解(等下我们就会看到实例),这也就导致了它相较于其他类似的文化(例如哲♂学)有着更高的门槛。由于亚文化参与者通常有“通过亚文化建立自尊心”的需求,淫梦文化也就成了这一批带有日本色彩的流行文化中参与者的骄傲之心相对更严重的那一个。淫梦民鄙视一般的哔哩哔哩用户是一种常见心态,淫梦民们的活动也更加分散,通常是在贴吧、QQ群组等地。

而且,淫梦文化与抽象文化、键政文化(“键盘政治家”,指在网上讨论政治)等其他网络文化群体的参与者有相当的重叠,因此一些文化符号会在彼此间跨圈子传播。

淫梦文化常见的符号除了淫梦原作、遭到“无端联想”的其他作品之外,还有打字带空格进行强调或者反讽,例如“无 端 联 想”;或者句末带括号强调语气,例如“这文章写得很好(迫真)”等。

经典动画片《恶魔人》的主题歌影片。

经典动画片《恶魔人》的主题歌影片。图 : 影片截图

第二层,“淫梦文化”和“XX人”关系何在?

2017年,Niconico网友把经典动画片《恶魔人》的主题歌与另一部动画片《兽娘动物园》的素材剪辑在一起,成为了很搞笑的《美洲豹人之歌》,而歌里出现了一句“ここすき(喜欢这里,中文语境下被缩写为kksk)”,恰好与淫梦文化中的一个梗同音,因此《恶魔人》和淫梦之间就经由《美洲豹人之歌》中的一个同音短语被“无 端 联 想”到了一起,导致了“风 评 被 害”。

而2018年《恶魔人》的新作在Netflix播出,使得旧版动画的主题歌《恶魔人之歌》重新在网上走红,这一次,在中国的淫梦民群体中兴起了各种以《恶魔人之歌》为原作的恶搞作品,通常都以“XX人”为名。而在《恶魔人之歌》的原作中,“X X 人”也就成为了一种很常见的弹幕。

至此,“XX人”的组词方法已经正式成为了中国淫梦民玩的一个“梗”。

前文已经提到,淫梦民和近几年所谓“网络键政”群体之间有相当高的重合性,所以自然而然地,他们就用XX人模式创造了左左壬、右右壬、入关壬、键政壬等各式各样的词汇:

第三层,淫梦民和“打工人”之间存在关联吗?

坦率地说,我不太确定“打工人”的第一个创造者是不是狭义的淫梦民,但我认为这个人很可能是在广义的淫梦文化影响下创造了这个词。而陈义本人也是一个受到淫梦文化影响的人,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他在哔哩哔哩上传的一部很有影响力的视频《土 狗 进 城》就使用了淫梦文化标志性的打字带空格的格式。

2020年1月28日武汉,2019冠状病毒爆发期间,一名建筑工人休息。

2020年1月28日武汉,2019冠状病毒爆发期间,一名建筑工人休息。图 : Getty Images

一 转 攻 势:来自官方的收编和民间左翼话语的复苏

真诚地用“早安打工人”来自勉的和在央视新闻的评论区发“你背叛了工人阶级,操你妈!”表情图的恐怕不完全是同一拨人。

“打工人”被亚文化群体制造出来,又经由“抽象带篮子”这样的网红进入大众视野。而它甫一出圈,立即就产生了含义上的微妙变化。

当“早安,打工人”出现在白领们的朋友圈和微博里时,通常还配上了修车小猫的表情图,在很大程度上真的代表了加油鼓劲,“抽象带篮子”口中的戏谑意味已经被大大稀释。事实上,使用这些语录和表情的人绝大多数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去探寻一个流行词的根源,他们只是在每个流行词出现的时候紧随风潮地消费它。

紧接着进场的是娱乐明星、大企业品牌部和官方媒体们。鹿晗的团队在宣传新专辑时称其中一首歌为“打工人之歌”,宝马在微博上的一则宣传广告说“我已经加满油了,你呢?打工人?”央视新闻则在其官方微信公众号发文《早安!打工人》,称年轻人“愿为自己的梦想埋头做事”、“离不开工作”。

这一系列操作反倒激活了“打工人”的阶级属性。网民冲到这些社交媒体账号下,愤怒地质问“这是你们能玩的梗吗?”最终迫使官媒、大企业和明星们撤回了(至少是一大部分)“打工人”宣传文案。

真诚地用“早安打工人”来自勉的和在央视新闻的评论区发“你背叛了工人阶级,操你妈!”表情图(德剧《巴比伦柏林》截图)的恐怕不完全是同一拨人,后者大概更接近网络“键政圈”语境下的“左壬”。这个群体的边界仍然有些模糊,不过不难感知到他们在最近几年的壮大。

一方面,一些原教旨马列主义读书会借着官办教育体系的思想政治课的掩护发展青年学生成员,其中最激进的一些组织甚至参与到了2018年的佳士工运;另一方面,相对不那么激进的“左壬”们则在微博、豆瓣、知乎等社交平台以阶级斗争的思维解释当下的诸多社会问题:996、华为裁员、网络小说平台新合同压迫作者、娱乐明星统治公共舆论场……全都被解释为“资本的阴谋”。

在房价高企、经济不振(尤其是肺炎疫情之后)的大局之下,激进左翼思潮渗透的恐怕不是在工厂里焊电路板或者在高档小区门口当保安的“带专人”,而是那些教育程度更高,但是自我感觉没有获得“应有的社会地位”的985、211毕业的“打工人”——尤其是出身自中小城市和农村的那些95后大学生们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他们对官媒和“资本”窃用“打工人”感到愤怒——近年来官办媒体日益放弃“工人阶级”话语已经让他们意识到了“修正主义”的力量,就连新被创造的“打工人”也要遭到污染?捍卫这个词语的“初心”,大概是“左壬”们在当前的舆论环境下能做出的最后的抵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