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为达致全面控制,不仅不在意牺牲民主阵营获得资源与公权的途径,亦存在断杜绝民主运动获得民意授权的可能。」

2020年11月12日香港,立法会民主党议员黄碧云、胡志伟、尹兆坚、林卓廷到立法会秘书处交辞职信。
2020年11月12日香港,立法会民主党议员黄碧云、胡志伟、尹兆坚、林卓廷到立法会秘书处交辞职信。摄:陈焯煇/端传媒

11月 10日,北京人大常委会以一纸“决定”,引述中国《宪法》,确立香港政府“依法”褫夺民选立法会议员资格的权力。香港政府——普遍相信是在北京的授意下——立即运用这终于获得确立的权力,宣布四名温和民主派现任议员,失去议员资格。

香港民主派在立法会内的20多名议员,随即共同召开记者会,宣布“总辞”以示对人大、港府的抗议。这在国际上获得一定关注,国际新闻集中关注香港立法机关彻底失去民主派代表。但在香港本地,此举却未能激起民间的反抗情绪。舆论聚焦于“总辞”议员在民主阵营内遭遇的冷淡反应,以及阵营内不同光谱间的争拗。

深陷争议中的人,会认为中共分化策略凑效,为民主阵营内的纷争而扼腕。但比起这些纷争、与一直被视为“核弹”如今却无声无息了结的“总辞”,今次人大决定著眼的,显然并不止于眼前。

若说令民主派无法再在“议会战线”上有任何抗争空间,是京港政府透过刑事控告议会抗争、七月国安法设立 DQ 新红线、取消选举已经初步完成的目标的话,今次人大常委的决定,便远远不仅是将四名议员延后“处刑”。在下一步操作上,此举是要为港府就公职人员宣誓问题修例提供基础;而在治港思路上,其反映出北京为达致全面控制,不仅不在意牺牲民主阵营获得资源与公权的途径,亦存在断杜绝民主运动获得民意授权的可能。

2020年11月12日,民主党立法会议员林卓廷递交辞职信前,在立法会大楼挂起直幡。

2020年11月12日,民主党立法会议员林卓廷递交辞职信前,在立法会大楼挂起直幡。摄:林振东/端传媒

“总辞”为何无法引发相应的政治能量?

民主派的“总辞”,被视为数十年议会民主运动的终结,历史意义重大,但在当下的本地政治中却掀不起波澜,甚至略显尴尬。个中远因,是京港政府近年对立法会的逐步围堵,令立法机关几近完全失去挑战政权的空间,早成深入民心的既定事实;而近因,则是总辞时机的选择,未有承接反修例运动能量仍存之时。

先说近因。2020年7月,中共直接制订并强行在香港实施港版《国家安全法》,经特区政府及香港警队自行﹙或是在授意下?﹚的演绎,令“光复香港 时代革命”等口号,与外国政治界、民间组织及传媒的交流,甚至只是在社交网站写下的寥寥数语,都面临最高可判终身监禁的刑罚。展示“光时”旗帜的示威者被捕,拒绝保释被还柙,罗冠聪等“国际线”领军人物离港流亡。但在一片肃杀的社会气氛、以及港府扬言“参与也可能犯国安法”的恐吓之下,仍有 61万港人冒著身份暴露、被政府秋后算帐的可能,在民主派举办的立法会选举初选中投票。

初选所展现的民众力量,令民主阵营士气大振,对﹙本应﹚即将到来的九月立法会选举磨拳擦掌。

就在此时,港府在两日内先后宣布以“反对国家安全法”等于“不拥护基本法”、曾赴外向外国官员或议员游说对华施压为由,褫夺12名候选人、包括传统民主派政党候选人的参选资格,并借疫情为由,宣布将选举“延后”一年。正当坊间仍在揣测北京的盘算时,又传出京港政府决定以委任形式,让 2016-2020一届的立法会议员全体留任一年,以填补选前空白时期的信息。

民主阵营因此分成不同立场,热烈争论对策:主张杯葛者﹙少数在任议员与初选中胜出的新世代﹚,认为正确的事实陈述是“接受委任”——立法会议员在 2016年选举获得的授权是4年,任期到2020年7月止,“僭建”出来的一年任期,并没有任何民意授权,权力合法性的唯一来源是北京政府违背《基本法》、并无任何宪法依据地作出的额外委任;另一方则强调是“留守议会”,接下来的一年任期是“延任”,不计较背后的合法性,纯粹著眼立法会内,民主派仍然存在的需要。

主张“留守”一方强调,一旦总辞离开立法会,“恶法将长驱直进”,政府/ 建制派一早预告会强推的、浪费公帑的“明日大屿”,以及改写香港选举规则的“大湾区投票”﹙容许居于中国大陆的香港选民在中国大陆投票﹚,将如入无人之境,直接通过,因此立法会内必须有民主派议员留下,否则政府可完全不受阻挠地任意通过任何法案,对香港的损害“不能逆转”。

主张应杯葛“中共委任”,以集体离开立法会作抗议的一方则认为,成员构成没有改变的民主派,在议会内本就无法抗衡京港政府的攻势,而中共在取消2020年立法会选举后,向原届议员抛出延任橄榄枝﹙当中包括一些没有参与、或在民主派初选中落败的议员﹚,首要目的是将民主阵营从 2019、国安法、初选、大规模DQ等连串事件中积累的高涨民气,一举消除,令其在没有著力点之下消散。【注1】

换言之,应否“总辞”的辩论,早于八月已经进行,而民主阵营的民众,亦早在辩论中各有定见。最终,两派并无达成共识,而是由主张“留守”的民主派政党,委托民调机构进行民调。最终,即使意见不一的现任议员们表明,只考虑本身是该派支持者的选民的声音的情况下,仍得出近半支持杯葛的民调结果。最终,现任议员支持与反对各占一半的尴尬局面下,作出“政治决定”,选择“留守”过渡期间的“临时立法会”(简称临立会)。

然而就此进入“临立会”的民主派议员,不足三个月便面对北京反口覆舌的下场。

立法会、议会战线已难再有任何空间拓展,是不少民主阵营的港人早于7月已有的判断,否则便不会出现传统民主派支持者近半不支持接受委任的民调结果。是故,当接受委任的议员,在离场一日,仍用“一国两制今日宣布死亡”、“随意 DQ是彻彻底底的逼害”等语言去诠释事件时,已无法对应这部份民众情绪;而当时信服现任议员,认为“留守”仍具意义的支持者,则感到无所适从。原应为政治核弹的“总辞”,反应因此寥寥。

2020年11月11日,就特区政府因应人大决定禠夺四名民主派立法会议员资格,民主派立法会议员公布总辞决定。

2020年11月11日,就特区政府因应人大决定禠夺四名民主派立法会议员资格,民主派立法会议员公布总辞决定。摄:林振东/端传媒

人大决定针对的不是立法会,而是整个“公职人员”体系

人大常委以一纸决定,“确立”港府行政一翼以“国家安全”之名,任意 DQ 立法一翼的民选代表;这无异于一份授权书,授权特区政府任何层级的官员﹙包括本是公务员而非政治问责官员的各区选举主任﹚,都握有任意褫夺民选立法机关议员的权力,架空了立法会内部必须有三分之二议员通过才能弹劾议员的规定,也略过了循司法途径、交由法庭决定是否撤销议员资格的程序,令立法机关完全沦为行政机关的附庸。

但聚焦立法会、DQ与民主派总辞,未能完全反映人大是次决定的威力。人大委员长栗战书称港府按照此次人大决定所立法律,是“完善一国两制的重要立法”;中联办声明则将是次决定与“落实全面管治权,坚持爱国者治港”相提并论。北京显然剑指更大的制度,而非立法会内剩余民主派是去是留。

人大常委下达“决定”当日,香港特首林郑月娥便明言,“决定”已定义何谓违反就任宣誓誓言,将会推动修例工作,以“誓言”约束公职人员;换言之,修例后,任何公职人员行事稍有违逆“爱国者”的界线,即可以违反誓言为依据被踢出局。

配合北京、港府此举,经常获得政府内部消息的多份建制报章,队型整齐地“引述消息”,将京港政府的后续计划完整舖陈:继立法会议员后,即将举行选委会选举,以至去年11月才刚刚大胜并夺得主导权的三百多位民主派区议员,将是下一目标。而随著中联办重申要建立“爱国者治港”系统,酝酿多时的公务员宣誓立法,亦有机会在今次立法中一并处理。

北京对付香港民主阵营的手段,早已暗藏于《基本法》、以及移植自殖民体系的法律之中,装备齐全,只是备而不用,因应时势,只为维持一国两制仍运作正常的假象,等待时机。与此同时,每当北京出手改变香港的体制,同时亦总会透过建制舆论机器发动攻势,转移大众焦点。

比如梁游一役,人大在案件在香港高等法院审讯期间释法,完全违悖法治原则,但建制鼓吹民族主义,发动舆论攻势,直批两人的言论构成辱华;2017年7月再有四名立法会议员被 DQ,则争议“宣誓玩嘢”是“抵死”(议员宣誓时玩花招导致被DQ是咎由自取)⋯⋯这些讲法至今在民主阵营中仍造成裂痕。

到今次人大决定 DQ四名议员,触发民主派总辞,煽风点火嘲笑民主派“总辞”策略失误的,亦不乏建制网络势力;而宣称民主派在接受委任后仍“拉布”拉得太过份,才惹得北京出手,也是建制派在舆论中欲推销的版本。

民主运动走到当下这一步,相信现实已非常清楚:不论是2016年的宣誓事件,还是2019年反修例运动后的种种打压,究其根源,北京选择对谁、对哪一个平台出手,都未必是“反应型”的。建制舆论尝试说服大众认定北京的行为是被动的,是由民主阵营的行动触发,但北京出手几可看出是早具部署的主动性:它只是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一旦颢示出挣脱京港政府控制的可能,便必然会面对被肃清的命运,这是香港所有体制内、外机制均要面对的困境。北京要打击的,并非不忠不诚、所谓“不够爱国”的言行,而是任何一点有可能形成组织、凝聚能量的苗头。

2020年11月12日香港,民主派总辞后立法会议会内的一排空凳。

2020年11月12日香港,民主派总辞后立法会议会内的一排空凳。摄:陈焯煇/端传媒

未来,民主阵营如何维持“社会大多数”的民意授权?

失却议会战线、面对即将到来的全方位打压,香港民主运动面对的问题至少有以下两项。

立法会、区议会、特首选委之路断绝、公务员体系被清洗,如此一来,民主阵营将无法进据任何具公权力的位置。但更关键的问题是:在民间投票几可断定必然在筹备阶段被扑杀的情况下,京港政府在选举中全面封杀民主派,将令民主阵营取得民意授权的渠道,全部丧失。

自主权移交前、香港民主运动稍具雏型之时,选举便是一项重要的组成部份:透过选举,民主派将民众的认同化为实际可见的实力,借此向港英、北京、甚至国际,展现出“香港人”对威权体制的拒绝。主权移交以降,民主派在立法会地区直选中的战果,一直维持“六四黄金比”﹙民主派六成、建制派四成﹚,是港人要求北京落实民主化承诺的一大依据。而反修例运动爆发以来,若非一、二百万人游行的画面,以及区议会民主派的大胜,各国政界支持香港抗争的诱因亦会大为减弱。

此清晰体现出,香港人的民意授权,是民主运动推进的重要基础,而香港民主运动过往取得或展示民意支持度的两大途径,选举与大型游行,如今均面对极为强力的压制。未来香港民主阵营,面对建制舖天盖地的组织攻势,如何可维持可见的民意授权,是一大困局。

民主派的议会抗争路线被切断,但北京基于维持香港运作正常的需要,可预期亦会继续举行有筛选的各级选举。那么,“杯葛”行动会否由杯葛临立会,延伸为杯葛立法会,以白票运动作为反映民意取向、变相维系民意认授的方法,成为民主派的下一步计划?但无论如何,几可肯定的是,在政府可不经法院任意 DQ 民选代表的背景下,民主派若仍存进入体制的奢望,“洗底”自我、改造成北京可接受的人选,将很难获得民主派群众的认同。

而另一边厢,亦有不少论者提到,议会既不留人,应重返公民社会。然而议会路线主导超过30年,民主派如今真正彻底走出体制,平衡机制却仍未确立,更别说建立起横跨立法会、区议会的民间议政平台的艰难:即使是十八区区议会民主派自身的整合,都已经困难重重,跨区平台的建立则一直只闻楼梯响。而其他民间组织亦面临处处掣肘,反修例运动以降建立的新工会遭针对性打压,连被捕、在囚支援网络在资源紧绌的情况下苦苦维系,加上政权收紧对教育等不同专业界别的箝制,民主运动在民间的支撑力量,亦面对存续压力。

近年,香港一波又一波社会运动爆发,由下而上的群众能量,一次又一次地突破,震撼世界,并真正促成民主运动路线的更新;议会民主派在当中的领导作用则越来越弱,政党政治时代终焉﹙前立法会议员区诺轩语﹚,枱面上的政治人物失去话语权。

虽然这并不等于民主运动的末日,但立法会议员长期占据香港民主运动舆论关注中心,确有其作用。究其根本,是“议会战线”主导的政治文化,到底有何内涵?除了时不时都会被提起的“资源”论,当中也有透过恒常的民主VS港府恶法攻防,持续地制造政治议题,透过“大政治”激发民众关注的功用——虽说这项功用,随著立法会面对的制肘不断增加,近年已在不断递减。

相比民主阵营内部的争拗,眼下更重要的问题是,缺乏牵动民心的大政治议题,不同阵线的动员将会面对一定困难。在此环境下,如何维持滋养下一波群众能量的土壤,在低潮期还有何事可做,才是香港民主运动当刻需要直面的难题。

(何桂蓝,香港前记者、政治人物)

【注1】本文作者在临立会去留争议中,基于“临立会”并无正当性、民主派应直面“港人选票被剥夺”的问题核心,以行动还票于民,直接回应中共取消选举的考虑,未有呼吁留任或杯葛,而是主张举行实体公投。详见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