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华人种下的大麻田,毁了印地安原住民的家
「在新墨西哥州的印地安保留地上,野心家设计的大麻骗局吸引了上千华人投资务工。两个脆弱的社群开始仇恨彼此,摩擦上升至械斗。」
特约撰稿人 余物非 发自新墨西哥州
2020年10月,王勤良(音)搭车从洛杉矶东部华人聚居区圣盖博谷(San Gabriel Valley)来到新墨西哥州(New Mexico)。十个小时的车程,周遭景致从茂密的森林渐变为广袤的沙漠,但他无心欣赏。挂念着在湖北老家世代务农的家人和留在中国读大学的两个孩子,王勤良即将在新墨西哥州开始一份时薪20美金的工作,这个薪水对他来说已是不薄。
只身闯荡洛杉矶餐饮业六年多,三月份由于疫情丢了工作,半年多来,他收入寥寥,最终通过职业中介找到这份工作。寡言的他习惯了听从雇主的安排,这次东进“淘金”,他也没多问问题。在一家简陋的汽车旅馆安顿下来之后,新工作晚上开工、次日清晨结束,他未做迟疑。想到马上就能运用自己纯熟的农艺,以“剪花”维持生计、支持家庭,王勤良把这一切都当作好消息告诉远在中国的家人。
如今他面临着与非法转运和配送大麻相关的三项重罪指控,以及最高十余年的监禁。法庭要求他在听证期间、判决之前不得离开新墨西哥州。在这片因自然风光和丰厚历史而享有“迷人之地”(Land of Enchantment)美誉的美国西南偏隅,不识英文的王勤良迷失了方向。
从2020年6月开始,2000多顶温室大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新墨西哥州圣胡安河(San Juan River)流域的土地上。这里原本是印第安裔纳瓦霍人(Navojo)世代种植玉米、紫花苜蓿的耕地,亦由印第安部落管理,原住民拥有半自治权和自治政府。但几个月来,这里变成了华人投资的农产基地。这个号称“创造近千当地人就业”、“吸引五千多华人投资务工”的农业计划实则出产了超过30吨的非法大麻,被美国联邦政府、新墨西哥州警方和当地纳瓦霍政府认定为一场涉及欺诈和人口贩卖的骗局。
10月的一个夜晚,警方前往王勤良等17位华裔劳工所在的汽车旅馆,他们发现八间客房被改装为大麻加工流水线,床铺被移到房间两侧以腾出空间,地上平铺着黑色塑料布,绿色的大麻叶已堆积到过膝的高度。一部分工人负责将藏在车子里的大麻搬到房间里,有人切剪长出的花,有人剪茎与叶子。警方缉获的大麻接近1吨,据当地黑市价值估算近300万美元。
这是圣胡安县(San Juan County)有史以来查获的最大一宗非法大麻案件。“我们取得的只是一个大麻温室一小部分的产量,或许25%吧,”县警长法拉瑞(Shane Ferrari)告诉端传媒。而王勤良说,“没有人告诉我们来做工是违法的。”他正等待着政府指派的公共律师。
受困西南
“我们都是被那个印第安农业部长骗来的!他们跟土匪一样,骗我们来了又不让我们做……我现在一天在九毛九店买一个面包吃,八天没洗澡了……想死的心都有,在这鬼地方我都不知道能怎么死。”
夜已深,趁同屋不在,张健(化名)拨通了端传媒记者的电话。1997年从沈阳远渡重洋,张健如今已年近花甲。虽已入籍美国,但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按摩馆和中餐馆打工,七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儿子在洛杉矶上学,一家四口生活拮据。他渴望实现“美国梦”,却选择不多。直到2020年初,他从朋友处听说了新墨西哥州的大麻投资机会,在多方打听和实地考察后,他认为“靠谱的机会终于来了”。
不顾妻子的反对,他决定第一次做投资就做得大一点。他向亲朋好友借钱,并抵押房产,凑齐了22万美金,买下了十个温室大棚及建筑耗材。七月初,他载着三位好友驱车前往新墨西哥州,开始起早贪黑的两个月——一行四人,每天住在大麻农场上,插苗、浇水、剪枝。种植越来像模像样,在不多的闲暇时间里,张健去沃尔玛超市给工人们买了几件衣服,当作犒赏。
眼看收成在即,当地政府突然在9月18日颁布禁令,关闭大麻工厂、不许进出。张健傻了。他给妻子打电话诉说处境,妻子没多安慰,挂了电话,从那之后不再和张健联系。
张健和王勤良做工的地方,都位于圣胡安河河畔的纳瓦霍族保留地。纳瓦霍人是美国西南部的一支原住民族,保留地便是由他们自己管理的地区,部族政府拥有半自治权。在这片保留地里,有一尊近500米高的巨岩——“船岩”(Ship Rock)。纳瓦霍语中,它是"有翅膀的岩石",相传纳瓦霍人游牧的祖先被这岩体化身的巨鸟指引着跋涉到这片绿洲,因此被原住民奉为神石。六百多年来,在神石的注视下,纳瓦霍人依靠旺盛的水汽和每年超过300天的日照种植玉米、瓜类、蔬菜和喂马的苜蓿。
丰富的水源、干燥的气候和充足的日照不仅适合纳瓦霍传统作物,还适合大麻类作物的种植。2016年,一位名叫迪内·本纳里(Dineh Benally)的当地权贵,以经济和就业为纲竞逐当地圣胡安河农业委员会(San Juan River Farm Board)主席成功。2017年开始,他自奉“原住民大麻作物种植之父”,推进大麻类作物种植。他还曾经竞选过纳瓦霍族保留地总统和2020年美国国会众议员,但都失败了。不过他还是借助自己掌握的地方性农业委员会,他打着“汉麻即主权”旗号,通过了在圣胡安河流域的保留地种植“医疗和工业作物”的决议。
本纳里当时说,他们是个独立的主权国家,跟一国两制似的,有自己的规范,自己发行执照。
根据美国联邦法律和联合国公约,常见的大麻类作物(Cannabis)包括精神活性成分四氢大麻酚(Tetrahydrocannabinol,简称THC)、低于0.3%的的汉麻(Hemp,又称火麻、工业大麻)以及THC高于0.3%的大麻(Marijuana)。无论是种植大麻还是汉麻,美国境内的个人和团体都需要向美国农业部提出申请。
成熟的汉麻茎粗、高瘦,收获时可高达六米,一般需要四个多月长成,一年基本只收获一次;成熟的大麻矮胖、形如灌丛,两三个月即可收成。汉麻多为田间种植,适合多种气候环境;大麻需要温室种植,对温度和湿度进行严格把关,通常需消耗大量水和电,但也因而可以做到一年多次收成。汉麻的用途包括建筑耗材、纸制品、纺织原材料、食品原料等;大麻则局限在医用与少量娱乐用途。
然而,繁琐的规章和作物的细分对于本纳里来说并不值一提。今年一月,他造访洛杉矶东部、俗称“乡下中国城”的圣盖博谷,自诩为“农业部长”,召开了一场免费的种植商机说明会。那时,洛杉矶华人网络论坛和当地中文报纸刊登的广告齐刷刷写着“纳瓦霍政府批准授权”、“优惠农业政策”、”免除联邦税和州税“、“水电充足能源廉价”、“治安良好有保安”等,而唯独对种植内容以“大麻和汉麻”(Cannabis and Hemps)笼统略过。
“大家当时都很兴奋,” 本纳里最初的合作伙伴之一、洛杉矶华裔地产商林瑞煜(Irving Lin)聊到当时的情境,“本纳里当时说,他们是个独立的主权国家,跟一国两制似的,有自己的规范,自己发行执照。”
中国资本
据张健的回忆,在新墨西哥州境内,和他一样的华人投资人至少有上百位,而且他的投入相比其他人都不值一提。他对端传媒记者估算,在纳瓦霍族保留地上,华裔投资人损失至少五千万美元,很可能上亿。“有中国人跟他们(指纳瓦霍人)一起诈骗,那个老林,还有老何。”
林瑞煜就是张健口中的“老林”。作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来自台湾花莲的移民,今年70岁的林瑞煜参与召集了那次招商会,并为台下近一百位华人移民做翻译。在美国东西海岸摸爬滚打四十多年的“老林”,在洛杉矶华人社群算是小有名气。八十年代在新泽西史蒂文斯理工学院(Steven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拿到计算机硕士学历后,他1984年在纽约自创电脑公司,曾是美东华人电脑商会的会长。之后,他在菲律宾、印尼等东南亚国家投资矿产。2015年,老林搬到洛杉矶,进军地产业。随着大麻合法化浪潮在美国各州的推进,他又开始琢磨大麻种植的生意。
商业头脑为他积累了丰厚而杂烩的人脉。2018年,林瑞煜通过拉斯维加斯一家赌场的公关职员林大慕(音,Damu Lin)结识了本纳里。三人一拍即合,在当年试验种植了近20亩汉麻,收成不错。
本纳里没有公开说明的是,他曾向美国农业部提交过两次汉麻种植申请,但都被拒绝。他也没能说服纳瓦霍保留地的最高立法机关纳瓦霍议会(Navajo Nation Council)更改当地刑法中有关大麻作物种植的禁令。但之后,本纳里注册了纳瓦霍金色企业(Navajo Gold Company)和美国原住民农业公司(Native American Agriculture Company)两家公司。
据林瑞煜介绍,他们第二年“大种200亩”,本纳里把自己包装得更“像模像样”。他们甚至还获得了一笔具有中国大陆背景的不菲投资。2019年3月,林大慕任命本纳里为自创公司One World Ventures Inc.(OTC: OWVI)的董事长。一个月后,这家公司完成上市,并宣称以大麻产业和环境可持续发展投资为主营业务。经过林瑞煜推荐,两人吸引到来自前中国大陆新能源首富、阳光动力能源互联网(SPI)绿能宝公司(SPI Energy Co.,纳斯达克上市)董事长彭小峰的注资。
彭小峰曾是中国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和全国劳动模范。2009年,乘着新能源产业的东风,他的纽交所上市公司赛维LDK的高估值令他身家达30亿美元,他一跃成为中国新能源首富。然而,2018年,因旗下绿能宝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他被中国公安部门批捕,正面临着国际刑警组织的通缉。据新浪财经报道,2017年初彭已不在国内,亦有人猜测他在加州的弗雷斯诺市(Fresno)。
2019年,绿能宝与本纳里的公司签署了价值110万美元的管理服务协议,并投资超过34万美金,在圣胡安河流域进行汉麻种植,预计2019年底获得第一批收成。然而,本纳里的公司没有按规定时间提供产品,双方卷入法律纠纷。据林瑞煜介绍,当年因为一些那纳瓦霍员工对灌溉、剪花、除杂草的疏忽,种植很不成功。
据北美华文报纸《世界日报》援引知情人士报道,尽管2019年的投资失败,彭小峰的投资和林大慕的上市公司的涉足还是大大提升了本纳里宣传项目的可信度。林瑞煜建议本纳里尝试吸引“做事更精细、更能吃苦”的华裔投资人和劳工协助种植,便有了这次洛杉矶“乡下中国城”之行。
“天赐良机”
这其中是不是存在一些法律和监管的灰色地带?老林略有怀疑,但他对端传媒表示,以为本纳里的权势能在纳瓦霍保留地一手遮天,并未跟潜在的投资人分享。在那场说明会上,台下观众提出对大麻种植合法性的接连疑问,本纳里出示了所谓圣胡安河农业委员会颁发的“大麻种植执照”样本,老林则述说着他此前成功经商的经历。
端传媒采访到的五位投资人均表示,听了他们的陈述,“大家都知道他们说的是那种‘一抽就嗨’的毒品大麻,而且觉得在那边种植是合理合法的”。
“汉麻和大麻是不容易分开的,”林瑞煜对端传媒说,“但因为本纳里说‘不要紧,你们种,就说是汉麻’……大家的胆子就更大了。”
而在说明会之前,三十余位林瑞煜介绍的亚裔朋友从本纳里手中租下了400亩土地。其中一位叫何朝华(音),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老何”,一举买下了100亩。他们等待着将土地高价转卖给潜在投资者,即可坐收红利。
“这无疑是天赐良机”——新墨西哥纳瓦霍大麻投资广告开始在华人社区流传,从加州洛杉矶、旧金山到纽约法拉盛(Flushing),甚至远至纽约州锈带边缘的雪城(Syracuse)。与此同时,华人职业介绍所不断出现了来自大麻农场主和投资人对类似“新墨西哥剪花”、“印第安保留地除草”、“纳瓦霍国家修筑大棚与管道”等工作需求。这些工作起初无人问津,但随着美国疫情失控,无工可做的日子看不到头,那些华裔背景的建筑工人、卡车司机、中文导游和川菜师傅们开始垂询这些闻所未闻的工作。
从六月初开始,像张健这样的上百位投资人与亚裔农场主,和大棚及其他耗材的批发商签好合同,买好大部分来自加州的大麻苗和营养药水,手握本纳里与农场主联合签发的“合法执照”带着自己雇的员工驱车前往新墨西哥。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当地建材超市家得宝(Home Depot)买光了库存的所有发电机、灯泡和长插线,迫不及待在自己租赁的土地上日夜开工。他们憧憬着“第一批绿色叶子”和“第一桶金”。
与此同时,林瑞煜用他12座的厢式货车载着数千颗大麻幼苗和劳工们穿梭于加州与新墨西哥之间。几个月来,仅他的一辆车就接送了两百多人来新墨西哥。灰狗巴士(Greyhound)和美铁火车(Amtrak)也正把更多的华人劳工输送到像盖洛普(Gallup)和阿布奎基(Albuquerque)等交通重镇,再由老林安排车辆将他们送到大麻农场。到达后,他们大多被安顿在外部宽敞、内部逼仄的汽车旅馆;或者被送到保留地上的自搭活动住房。换洗衣物、莲花清瘟胶囊、一袋袋大米以及一箱箱在原住民地属非法的啤酒把拥挤的空间填满。
一些人为了省钱,不顾夏日正午的炙烤和夜间的熏风,自己带着帐篷和睡袋入住货车的集装箱。有的索性睡在了大棚内,与自己栽培的大麻日夜相伴。一场以千人计的人口流动,改变了当地少数族裔和亚裔的人口比重,也将成山的生产和生活垃圾留在了纳瓦霍族保留地上。400亩纳瓦霍族世世代代种植传统作物的土地被迅速转化为大麻农场。一部分纳瓦霍人把这个庞大的种植项目当作经济困难和闲置耕地的救星;更大一部分则视本纳里的操作背叛了族民,是“亚洲文化正在入侵,中国人要取代我们”的第一步。
仇恨弥漫
6月的一个清晨,一阵轰鸣声打断了银器匠瑞德费则(Beatrice Redfeather)的睡眠。接着,她看到一辆满载建筑材料的重型卡车撞坏了邻居家的栅栏。
她立即出门与卡车司机交涉。司机是个亚洲面孔,似乎不愿多说话,只给迪内·本纳里打了个电话。“迪内·本纳里一见到我,不顾我的抱怨,就直接说:‘我们做一笔交易吧’,说着便拿出钱包,”瑞德费则对端传媒回忆,她断然回绝了本纳里。
走回自己的院落,她发现门前不到十米处,一个大麻农场以可见到雏形。温室框架和围栏遮挡不断升起,白色棚布和建材水管散落在区域内,等待安装的小型化粪池围绕着一个社区用垃圾收纳箱,一个硕大的集装箱和一辆细长的活动拖车已经就位。接下来的日子里,曾经孩童嬉笑踢球、牛马穿行奔跑的尘土路已被种植园区往来的车流人流占据。36个农场被黑色棚布包围,围栏上密密麻麻的摄像头监视着接近者,每个农场大门前一般都有持枪保安的巡逻镇守。随着幼苗渐渐成长,大麻味开始逃离大棚,裹挟着尘土的气息,在邻里间弥漫。只要瑞德费则一出门,她就立刻被那“令人作呕的、此前从没在这个社区闻到过的味道”包围。
在六月初逐步解封前,纳瓦霍政府就在保留地全境执行了或许是全美最严的“居家令”——工作日宵禁,周末宵禁,违反的部落居民会被罚款1000美元或面临30天监禁。但这没能阻止疫情的传播。原住民保留地上医疗卫生基础设施匮乏,三成家中没有接通水源,防疫最基本的洗手都无法保障。纳瓦霍人三代甚至四代同堂现象普遍,“一人感染、全家得病”的社区传播难以控制。到五月中旬,人口不到18万的保留地上已出现四千多个病例,地区感染率超越了纽约和新泽西。
大部分族民居家避难,迪内·本纳里并没有闲着。本纳里在圣胡安河流域和附近地区以低廉的报酬雇佣了近千当地人,主要负责保安、巡逻、建设和辅助种植。保留地上的四成居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加之疫情肆虐,五、六美金一小时的工资不仅诱惑着成年人,还吸引着十来岁的童工。初夏之时,本纳里开始游说族群中拥有闲置用地的人。考虑到疫情的经济影响和土地的荒废,三十人左右同意了本纳里“合法汉麻种植”的邀约,有的接受了本纳里的付款,有的甚至将土地主动免费交予他,收入等收成时再谈。
“我们知道大麻是违反纳瓦霍法律的,这是底线。但迪内一直说是种汉麻,汉麻,汉麻。”纳瓦霍人巴德尼(Gilbert Badoni)得知自己的土地上长着大麻后颇为吃惊。他将自己的9.5亩闲置农田转让给了本纳里,两人约定等丰收再商议如何分配所得。面对现在的局面,巴德尼不知所措。
“玉米是神圣的传统作物,你又不能吃大麻为生。它给我的同胞带来不安与不和,孩子们闻着那刺鼻的气息不再奔跑、骑车、骑马,我真的痛心。”巴德尼菲德瑞则痛斥本纳里。她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动员村民反对大麻作物,并组织游行。她还成立了民间组织“克亚守护者”(Keyah Protector),鼓励大家自发监督大麻种植的行为。 “我相信迪内·本纳里所有的交易都是现金交易,从没有落实到笔头的文件……真是哪里有动荡,哪里就有机会。”
与此同时,开始有零星的当地人用粗俗的言语侮辱华裔劳工,有人打砸挂着加州牌照的车辆,有人闯入农场偷窃发电机,甚至纵火烧毁种植大棚。许多愤怒的原住民举着标语,“停止亚裔入侵,停止人口贩卖”(Stop the Asian Invasion , No Human Trafficking),有的标语则写道“这是纳瓦霍人的土地,不是中国”(This is Navajo Land, Not China)。
局面最终演化成了械斗。一些纳瓦霍人对华人开枪警示,并扔石子攻击大麻农场的员工。在另一场抗议活动中,本纳里企图开车撞向示威者,他随后被控“严重攻击罪”。还有传言说,本纳里雇佣的保安也用枪支威胁反对者,另有人指控华人持枪。类似的流言四起,当地人接连购买枪支,只要出门,无论骑马还是步行,都背在显眼处以自卫。
当听说有“亚洲脸孔”的记者前来采访,祖辈三代在希普罗克务农的本(Joseph Ben Jr.)第一反应就是将立在门旁的步枪上膛。“你们带着枪,抢夺我们的土地,来强奸我们的女人,以后就宣称是纳瓦霍族群的一员,改变我们的宗族文化。”他对端传媒记者说。
他笃信一种“阴谋论”:在亚洲的毒枭们控制了部落中败坏的一员,通过人口和劳工贩卖以及童工雇佣,将武器和枪支带到原住民保留地上进行偷窃,抢走妇女和孩童,以完成对纳瓦霍人的种族灭绝。“白欧洲人都没有消灭我们。东方人不离开,不要指望我有太多怜悯。”
“大多指控和仇恨言论是空穴来风,反对者更多是为了让政治家们为所动。”纳瓦霍保留地警长弗朗西斯科(Philip Francisco)告诉端传媒。关于噪音、超速、扰民、垃圾和大麻贩运的各种举报让他成立一个特殊任务小组,专门负责非法大麻作物种植周围相关的举报。“牵扯到大规模外来人口,还如此明目张胆——这是纳瓦霍保留地前所未有的犯罪行为。”
或因反对者给美国农业部的多封投诉信起到作用,或因游行人数众多、影响力大,或因坊间的仇恨言论足够耸人听闻,还有揣测是大麻丑闻将威胁到下届部族选举中现任高层的政治生涯,纳瓦霍部族政府在9月18日颁布了对36个农场的查封令,并在10月5日对法律进行修改,规定汉麻、大麻皆为非法作物。
一些村民将此视作“胜利”,并告慰了纳瓦霍祖先。但拿着二十多年不变的预算,纳瓦霍警方面对这庞大的任务却不知所措。囿于对隐私的保护,他们无法直接进入本族居民的土地上进行搜查;受困于“纳瓦霍部落主权”和美国联邦权力间的监管漏洞,纳瓦霍警方不能将本族群的法令施加于非纳瓦霍的个人。面对抱着挽回投资的侥幸心理进出大麻工厂收割的华人,纳瓦霍警方只能拦下车辆,没收大麻。他们拦截的近300车次中查获的上千公斤大麻已经占据了纳瓦霍警方全部的证据贮藏间。
路在何处
老何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成百上千的华人在陌生之地不知所措。
到了十月中旬,一些投资逾百万的华人见势头不妙,立刻驱车离开,开始拿着合同寻求法律解决途径。还有许多小投资人和张健一样,回到了原来的住处,逐渐消磨了打官司的财力和心力。有的人仍不忍心离开新墨西哥,至少想把两千多美金一台的发电机拿回来。
在那次打破历史记录的缉毒行动后,截至11月,又有超过七百公斤的大麻在圣胡安县被法拉瑞警长缴获。他再也无法找到同情华人的理由,“趁着夜色,开着手电,你还跟我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们见到一个抓一个。我们抓到一个起诉一个。”
王勤良和他的同僚终于与各自的律师通过公派的翻译取得联系。他们在等待庭审的期间感染了Covid-19病毒。律师正在起草申请,希望法官特批他们离开新墨西哥回到洛杉矶接受治疗。
“不要再来这个地方了……我们自己人受委屈了,是我把他们介绍来的,我看着很痛心,很歉疚。”林瑞煜对端传媒说。他正在通过律师与纳瓦霍政府交涉,并自称尽可能接答每一位华人的来电。
现在,他依然每周至少一次返洛杉矶和新墨西哥州,只不过主要任务变成了沿途物色着下一个与大麻种植相关的投资机遇,他还是在一个小时内打五、六个大麻作物种植相关的电话。有时,他也会发发牢骚,埋怨着曾经热络的合作方:“何先生是真正在这里发大财的唯一一家,赚了五六十万,却不敢面对现实”,“迪内·本纳里也真是他们族群中的败类,华人给他的钱完全够给纳瓦霍员工发10到12美元一小时的工资,他只给他们一小时五六块钱,剩下的自己塞进腰包里。”
老林称,他与本纳里已断绝联系。10月7日,他与纳瓦霍政府的法律代表签署了一份证人协议。协议里,他承认“自己是投资人之一”,且是本纳里告诉他“无论法律怎样规定”,“农场工作需要继续也将继续下去”。他和他的团队把本纳里给他们的材料作为证据提交给了联邦政府。纳瓦霍政府不仅正试图通过老林对已经损失惨重的华人投资者征收一笔环境保护赔偿费,数额待定,还起诉了包括巴德尼在内的三十多位将闲置耕地交给本纳里的当地人。
11月9日,由美国联邦调查局、缉毒局、印第安事务局和州、县、纳瓦霍保留地的多级警力组成的一支搜查队突袭迪内·本纳里的36个大麻农场,将收缴的超过30吨大麻一货车一货车地倒入填埋坑。迪内·本纳里出逃,他和他的律师均未回复端传媒的采访申请。
直到现在,当地的纳瓦霍人还不时地发现躺在树林和水渠间的亚洲面孔——或为保护发电机等财产,或是有家难回。希普罗克附近的教堂和人家说,有两手空空的华裔拿着谷歌翻译来恳求可否过夜,有的在限速近百公里每小时的高速路两旁拖着行李行走。
瑞德费则对端传媒表示,现在上演的是一场人道主义危机。“我想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并帮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她说,“归根结底,我们都每只手有五根手指,身体里流淌着红色的血液。”漫长的疗伤,才刚刚开始。
本文由端传媒和调查新闻机构“探照新墨西哥”(Searchlight New Mexico)合作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