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必须安分守己,遇上危险才值得被拯救,否则就是“浪费警力”?」

来福

2020年12月4日,一段警察救援投河自杀者失败的视频在中国互联网传播。
2020年12月4日,一段警察救援投河自杀者失败的视频在中国互联网传播。网上图片

12月4日,一段警察未能救援投河自杀者的视频在中国互联网传播。视频显示,当天在安徽省望江县,一名女子站在河水中欲轻生,两名警察站在两米外的岸边劝导,女子突然向前跳入深水区,在场四名警察缓慢结成“人链”下水,随后一名围观者跳下水救人,但女子已经沉入水底。另一段视频显示,女子跳下深水区后,警察才穿上救生衣。

视频流出后,舆论两极分化,许多网民谴责警察救援不积极、不专业;另一部分网民则表示,不能要求警察跳入水中救援,因为“警察的命也是命”。这一说法挪用自“黑人的命也是命”,后者原是抗议针对黑人的系统性暴力(尤其是美国警察对黑人的暴力),如今却诡异地在中国被用来形容警察的处境,仿佛警察才是事件中的受害者。

不可批评、“神圣化”的警察

宣传机器的主动出击表明,“警察”这一图腾在中国已经趋近神圣化,任何批评和监督都会被当作有敌意的抹黑。

顺着“警察的命也是命”的思路,中央电视台在多个社交媒体平台发表评论引导舆论:“挽救一个生命,不应该以牺牲另一个生命为前提。”中共中央政法委同日表态,也采用同一逻辑。

官方的辩护立论当然站不住脚,公众要求警察积极救援,并不必然导致以命换命。而正如有评论作者所指出的,宣传机器选择的辩护逻辑,伤害了他们近几年苦心经营的“最美逆行者”的主流叙事——“公务人员+危机时刻+冒险营救”。

以央视为例,其微信公众号从未间断过渲染警察的英勇无畏(9月26日的一篇文章标题为《“我是警察,我陪你一起!”女孩欲轻生,民警这段嘶吼太揪心》),也从不吝借网民的声音赞美警察(10月4日《民警巡逻时突然被一只小手牵住,网友:这就是安全感!》)。不到三个月时间,论调从“陪你一起”退到“不应牺牲”,受众再迟钝,也能察觉官媒的顾此失彼。

在一般的逻辑里,处置个别渎职警察不会影响警察群体的形象,也无碍“逆行者”叙事。但此次望江事件调查结果未出(如官媒所强调的),宣传机器已经全力启动为当事警察开脱。中央政法委干脆在公众号写道:“没有依据事实真相的批评,只会让施救者寒心。”

宣传机器宁可牺牲“逆行者”叙事的可信度,也要保全舆论风浪中的警察和辅警。这种对警察的偏袒,不啻是2016年雷洋案的余音——当年汹涌的民愤直指“警察滥用暴力”,要求调查雷洋死亡的真相、“整顿约束公安纪律”,最终检察院仍然决定不起诉当事民警,为此出动更多警力压制联署公开信的人大校友。

基于已经流传出的视频,无论批评望江警察的救援不够专业(出警警察不会游泳),还是批评他们不够积极(女子跳水后许久警察才穿上救生衣),都称得上有的放矢。而这种程度轻微的批评,对体制本身可以说分毫无损。即便如此,宣传机器的主动出击表明,“警察”这一图腾在中国已经趋近神圣化,任何批评和监督都会被当作有敌意的抹黑。

2019年12月,上海有男子持刀砍人,一名民警当街开枪,流弹伤到两名路人。这则新闻同样引起不少人对警察专业性的质疑,但舆论发酵后产出的最主流声音是:中国人民的和平生活有赖于警察的果断开枪,坚决支持警察开枪。

对具体事件中警察开枪的细节、程序、制度是否合理的讨论都无法在舆论场中展开,能被容许的只有整齐划一的“坚决支持警察”。体制和它的人民似乎都坚信,国家垄断的合法暴力对恐怖分子的压制,是稳定生活的前提。而对暴力机器(警察和军人)的任何质疑,都潜藏着动乱的危险。

暴力机器神圣化的另一表现,是警察、军人被不遗余力地打造成偶像。官媒在社交媒体平台的常规选题之一,就是(退伍)警察、军人如何使用武力制服歹徒,图文并茂,并常配以“帅爆了”的惊叹。理所当然,官媒热衷于将“帅爆了”的男性警察、军人叙述为中国女性的梦中情人。

今年10月份,《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以《全网祝福!那个想嫁“兵哥哥”的抗疫女护士如愿了》为标题,浓墨重彩地庆贺这个完美符合宣传需求的故事——援鄂志愿者2月份“逆行”参与抗疫,3月份“火线入党”,4月份公开表示想当军嫂,在官媒的牵线搭桥后,嫁给了军人。但随后,坊间流传的信息指出,故事的另一面涉及已婚出轨、威胁前女友等“不阳光”的细节。官媒草草删稿了事,而类似的关于暴力机器的浪漫叙事并没有停止。

2011年10月22日,小悦悦去世第二天,天津滨海新区塘沽步行街上一群跑酷少年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悼念小悦悦,身穿“请拒绝冷漠”T恤衫,在城市中疾走,以期唤醒公众责任与良知。

2011年10月22日,小悦悦去世第二天,天津滨海新区塘沽步行街上一群跑酷少年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悼念小悦悦,身穿“请拒绝冷漠”T恤衫,在城市中疾走,以期唤醒公众责任与良知。摄 : Imaginechina

“最美逆行者”,用道德话语消解权利话语

警察救助投河自杀者,本是公职人员对普通公民的责任,在道德话语之下被改写成一道有中国特色的电车难题:一群更值得活下去的人,是否应该舍命去救一个不那么值得活下去的人?

关于望江事件,舆论场有另一种流行观点——自杀的人不值得救。中共中央政法委的文章也隐晦表达了类似意思:“当他们走上天台、跨进河流,一切救援都称不上及时”。这一论述把事件的焦点从警察的“见死不救”(没有尽力),转移到受害者身上,从而让一场发酵中的关于信任危机的讨论戛然而止。

一些持批评意见的网民形容当事警察“冷漠”,上一次引发大规模的“冷漠”控诉的,还是2011年的小悦悦事件——18个路人走过被撞倒的2岁女童身边而没有施以援手。再往前一次,则是2008年的范跑跑事件——地震来临时,老师先于学生逃离教室。

望江事件中,女子跳入深水区后,先后有两个围观群众跳入水中试图救援,而岸边的警察则行动迟缓。这些影像足以支撑起对当事警察“冷漠”(而不仅是不专业)的指责,如果回到十年前的中国社会,官方理当面对道德和公信力的双重危机,但现实是这些讨论被迅速打散。

从近期另一个公共话题,可以窥见危机消解的逻辑。12月5日,15名擅入未开发溶洞的户外活动爱好者失联,经过三天的搜救全部被找到。此事在舆论场引起一边倒的谴责:浪费公共资源;搜救费自己出;直接判五年;自己找死救他们干嘛。

一个人必须安分守己,遇上危险才值得被拯救,否则就是“浪费警力”。其中隐含的是道德话语对权利话语的替换——警察不是在履行职责和义务,而是在施舍。官方的“逆行者”叙事最早开始于一幅描述天津大爆炸的漫画,危险发生,普通人逃离爆炸现场,消防员逆行进入危险中救人,这不仅是一种崇高的道德,还是一种比普通群众(他们的形象是逃离危险)优越的道德。

警察救助投河自杀者,本是公职人员对普通公民(或群众)的责任,在道德话语之下被改写成一道有中国特色的电车难题:一群更值得活下去的人,是否应该舍命去救一个不那么值得活下去的人?而在社交媒体的讨论中又的确有人讲出心中答案:“两个选一个,我选择警察活下去。”

一旦发生重大事件,进入危机状态,这套支配着中国社会的道德话语就浮出水面,把责任推给道德亏损者,而非问责体制内的掌权者。

3月份疫情期间,一个归国的留学生因为隔离期间要求喝矿泉水而被警察怒斥,继而又被媒体和民间舆论大加挞伐,其中运作的就是道德话语的逻辑——出国留学已经有崇洋媚外的嫌疑,从国外回来更是自私自利,要求喝矿泉水则愈显骄奢淫逸。官方一方面不遗余力地制造、谴责此类自私的“巨婴”,另一方面肉麻地歌颂伟大的“逆行者”,从而让任何试图在危机中问责的声音都无处着力。

人格化的国家拒绝义务

这幅图景已经太过古怪:权力集中的国家,把自己人格化为道德高尚的“逆行者”,又强调自己的英勇“逆行”是奇迹而非义务。

中央政法委评望江事件的文章,列举了警察过往的英勇事迹——“在窗边能抓住跳楼的男子,在桥上能拽住跳桥的姑娘,在洪水中能托举年幼的孩子”,随后话锋一转,表示“这一次奇迹并没有发生”,没有“满足老百姓心里对于民警的期待”。望江事件警察后来也回应:“警察不是超人,我们真的尽力了。”

言下之意,“逆行者”叙事所塑造的英勇、全能的警察形象,是一种超越了基本职务要求的超人之举,在危险中救下群众,属于“奇迹”的范畴。这种经常发生的“奇迹”拉高了群众的“期待”,使得老百姓对警察的要求高于警察的职务要求。

这一说法在道理上或许成立。问题是,“老百姓”之所以为“老百姓”,而不是“公民”,正在于出让了制约公职人员(代表国家)的权利,成为彻底的被统治者。对中国的“老百姓”来说,自己和国家是一种人身依附关系,这种关系成立的前提,是国家承诺用超人的力量庇护他们,所谓“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

计划生育政策推行的初期,政府的宣传口号是“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由此,才有后来的失独父母以请愿方式要求政府兑现承诺,即便体制内的声音也不敢抹杀这一要求的正当性。38年间,相关口号已经逐步退为“政府帮养老”、“养老不能靠政府”,国家翻脸了。

回到望江事件,“警察不是超人”是一次走漏风声,它表明国家正在快速剥离对人民的义务关系。不仅如此,一整套道德话语反过来把义务加在人民身上——应当共情国家的不容易,不要要求“超人”永远创造奇迹。

浙江省金华市公安对望江事件发表了跨省评论:“现场的人员既然有时间拍视频或已发现……可先期开展应急救助或劝阻,而不是 ‘围观’ ‘冷漠’看着生命消亡。”同样,今年8月份,当江西抚州公安在一起杀人案中被网民质疑救人不力时,其官方微博也发出回应:“希望你能作为优秀的人民群众来帮助我们抓捕逃犯”,“我们不希望受到委屈和无端的指责”。

作为国家暴力机器,警察在宣传阵地上把自己和围观群众放在同一起点,要求得到人民的谅解,一旦受到委屈,则明言威胁(自己去抓捕逃犯),其上级单位也要求群众爱惜他们(莫让施救者寒心)。类似的以官方名义发表的警察言论数不胜数。相关言论并没有受到纪律惩戒,抚州公安8月份关于渎职的调查也没有后文。由此,这种乖戾的性情,与其看作个别警察的情绪,毋宁看作是人格化的国家的脾气。

这幅图景已经太过古怪:权力集中的国家,把自己人格化为道德高尚的“逆行者”,又强调自己的英勇“逆行”是奇迹而非义务,因为已经付出很多,要求人民多体谅自己,不可让自己受委屈。其内心活动直如咪蒙风靡一时的文章:“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就该无条件惯着你?我欠了你的?”——如果是人与人的关系,这么说又不无道理。

而这一切早有征兆,2019年香港反修例运动中,中国年轻人用饭圈追星的方式爱国,把国家拟人化为偶像(“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阿中哥哥”),对国家角色的改写(饭圈规则,“哥哥”只能被维护,不能被质疑),正好与中国政治气候的转变相契合。受此启发,宣传机器在最近一年中对流量和偶像话语的运用日臻成熟。

随着这一整套道德话语与偶像话语越来越深入中国社会,下一次的望江事件发生,舆论将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