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在丁真身上的四道凝视。」

丁真。
丁真。图:《丁真的世界》影片截图

11月,大陆四川省甘孜理塘县的一个牧牛少年误闯摄影师的镜头,就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一样,掉进了中国社交网络媒体的黑洞。自此,藏族“甜野”男孩丁真一度以每天登录若干个微博热搜的势头,成为2020年末当仁不让的网络红人。

官方媒体的跟进、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在推特上的点名、纷至沓来的签约邀请和采访报导,都给他带来了普通人难以想像的名气。网络流量倾泻而来,改变了他曾经相对隔绝、平静的放牛生活。其故乡理塘,一个在当地相对贫穷、高海拔、无人问津的中转站,也因此变成了旅游网站搜索的热门目的地。同时,把他招入当地旅投公司做旅游扶贫的国企领导和员工,也被流量巨浪一起裹挟。

镜头对他个人和家乡的视觉传达,网络看客关于藏地文化的异域想像,让丁真这个现实中的牧牛少年和“甜野男孩”的网络数字身份相互叠加、作用。社交媒体中无孔不入的饭圈文化,高节奏、流量为王的网络规则,与理塘相对偏僻、贫困而“很慢、很慢”的高原生活产生了激烈的化学反应。在舆论场,丁真被置于媒体的聚光灯和放大镜下,因为不会说普通话迎来了“文盲指责”;因其主要受到女性网友的欢迎而引发了“男性相貌焦虑”和“直男仇视”。他留在家乡“颜值扶贫”的选择虽然受到基本好评,但也夹杂各类“炒作质疑”。

原生态生活的素人丁真和理塘一头撞上了虚拟的流量世界,而要驾驭网红身份、寻求理塘发展,他们还面临著四道凝视与枷锁。事实上,他所身处的非对称中国,是丁真获得关注的关键,但在彼方一厢情愿的执迷中,他也开始流露出失守的疲态。

丁真。

丁真。图:《丁真的世界》影片截图

丁真身后的性别凝视大混战

这一次,有人把女性的凝视视为女权的胜利。

丁真是因为笑容而走红的,许多官媒或泛媒体认为丁真“淳朴”、“未经修饰”的纯天然笑容是流量的引爆点。除了笑容的特写,丁真最出名的短视频有这样的暧昧:网友向丁真索要“亲亲”,他就对着镜头飞吻。有网友因此将丁真戏称做“老婆”。有大量网友把丁真构想成甜宠男主,或把他和其他人联想在一起,形成网络CP(来自同人圈的Coupling,泛指被粉丝幻想出的情侣配对)。

他受大部分女性的欢迎,却遭到不少男性的厌恶。贴吧中出现“我和丁真比谁帅”的照片比拼,还有人发起各类“丁真到底谁帅不帅”的投票结果。许多谩骂和人身攻击认为丁真又土又脏,并不好看。有“小镇做题家”(指部分抱怨寒窗十年苦读书不如丁真长得好看,只能依靠不断做题,才能实现社会意义上的跃升的人)抱怨,追捧丁真就是追捧“靠脸吃饭”的“畸形价值观”。

“读书还是做网红”的伪命题背后,男性似乎难以面对这样的现实:作为被看的客体,男性可以是女性“可欲”和“所欲”的对象。而在网络世界,“看”或“凝视”的威力如此具体和直截了当——围观即流量。粉丝凝视形成了巨大的社会能量,直接改变了丁真的个人命运,甚至影响了理塘的一方“水土”。

丁真现象当然是女性目光的主动选择,是社会凝视中男性和女性在主体和客体上的一次互换,围绕丁真的“女性凝视”展示了女性在网络世界的富有张力的、强烈的意识能力。女性意见的崛起与男性审美特权之间早有冲突,在丁真之前,流量小生一直面临“丧失阳刚之气,太娘太阴柔”的指责,是父权的性别气质下,男性的审美霸权对某种女性审美的否定。

因此,这一次,有人把女性的凝视视为女权的胜利。

这样的走红模式,久为娱乐饭圈所运用,虽然官媒在后期对这些暗流涌动的暧昧氛围避而不提,但这是饭圈文化那种特有的、搅动一切的、不容忽视的能量。在活跃的粉丝经济中,相似的、人为策划的造星模式和同质化的明星情节并不少见。尤其是丁真藏族身份在视觉上留下了“原始”、“天然”、“原生态”的符号意味,或多或少地对冲、消解了粉丝心理投射的网络特性,而又增加了几分异域风情(exoticism)。笔者且后验地、轻率地认为,这是早期拉动其原始流量的原动力,是这个远在天边的少年能够被大家发掘的最初动因。

但仅仅选择了欲望的对象,是一次还“远远不够”的进步。

当然,丁真本人是无意走入了摄影师的镜头,而摄影师也并非是一个有强大策划或宣推能力传播者——二者都可以说是圈外“素人”的无心插柳。丁真走红事件的主体一直都是各类看客。广大女粉丝用富有想像力的眼睛,在网络空间寻找她们心中早已存在的叙事,翻阅抖音的评论、新浪微博、豆瓣等社交媒体,“小奶狼”“小野狗”或近似散布各个角落,表现出了女粉丝对丁真所投射的幻想。

饭圈文化作为当下最有力的大众文化,几乎统一了女孩们的想像力,构成一种沉浸的、不言而喻的共同想像和粉丝叙事。捕风捉影的几个动作,即可填补形象意义的所有空白。正因为有这样的眼睛,她们才能看到这样的丁真。

但仅仅选择了欲望的对象,是一次还“远远不够”的进步。

女性一定要反向凝视男性吗?尤其是,“男性凝视女性”和“女性凝视男性”在社会关系中并不是对称的。从生产-消费对应的社会关系中,女性凝视表现出的力量反而非常的网络化,虚拟化,是可具体的流量池,而一旦离开了赛博空间和娱乐业,女性并未构任何成对男性的凝视威胁。而男性凝视,是长期以来操纵着教育、婚配、生育、社交、工作等重要社会资源的权力凝视,它的力量不限于线上或线下,贯穿女性的生命周期,存在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被看做是“目标受众、消费群体”的女性虽然是流量的主导,在粉丝经济中的地位却仍是被动的、可操纵的。在资本为流量小生设好的“凝视圈套”里,女性也往往面临着娱乐饭圈规则下“欲望沦陷”的困境。女性凝视,在这个语境下,只能是网络娱乐消费端的流量的极致延伸而已。

部分男性的容貌焦虑,当然有利他们跨越性别鸿沟感受女性所感受的视觉压力。但“小镇做题家”抱怨十年寒窗苦,只是展示了男性的社会竞争和上迁因素中,相貌不曾被考虑是一个重要因素,“努力”才是。对比之下,女性的世界长期以来并非如此。但这样的变化(女性目光的重要和男性容貌的焦虑),展示的并不是女性的社会生存状况更好,而是以女性为目标受众的“男色消费”的强大力量,资本的羽翼更加丰满而已。

“反向凝视”的最终目的在于消解恶意的、父权的凝视,而不是造成针对任何性别的进一步的物化或异化。男性的容貌焦虑是对女性群体的感同身受也好,女性反向凝视尝试消解男性审美霸权也罢,在流量凝视与结构凝视之间,二者的份量还差很多。带有性别意识的“凝视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土壤,但我们仍要检视“男性凝视女性”和“女性凝视男性”在中国当下社会关系中的非对称性和现实处境。

2015年7月25日青海玉树县,中国国旗在青藏高原地方政府主办的活动上。

2015年7月25日青海玉树县,中国国旗在青藏高原地方政府主办的活动上。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审美“乱炖”:被性别遮蔽的民族性

在对丁真外貌的评价中,性别和民族的审美和权力意识是相交叉的,在对他的外貌的热烈追捧中,也有不期然的对民族形象与审美的虚化与遮蔽。

在围绕“丁真的容貌到底好不好看”的争论中,还有另一种意见被简单归类为“男性的意见”而遭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忽视。例如,一则关于“真正的康巴汉子是什么样?”的描述认为:外貌阳刚、体格健硕、彪悍坚毅、伴有浓烈的雄性气质,才能算上是真正的康巴汉子之美。

在性别问题自带热度的当下,这貌似是一种“男性的眼光”。但如果暂时撇下与性别相关的预设立场来看待这里的“阳刚和雄性”,在具体的情景化的观念中,民族的维度对于我们审视这种美重要吗?

正如大部分网友误会丁真老家在西藏一样,作为行政概念的西藏往往和作为民族文化概念的藏区混淆。丁真老家理塘所在的甘孜地区,按照行政位置属于四川,但按照文化分野,属于藏区中的康区。正如藏族人类学者格勒所言,藏族也并非一个单一民族,藏族是一个多元化民族的集合。

那么,什么是康巴?根据格勒关于康巴人和康巴文化的人类学论述,古代西藏相对封闭,雅鲁藏布江流域是西藏的中心地带。按照藏族传统的历史习惯,广大的藏区分为三大区域,“上阿里三围,中卫藏四如,下朵康六岗”,“上”指西部的阿里地区,“卫”是拉萨这样的中心地带,“康”即是“边地”的意思,对应着西藏东部昌都、四川西部甘孜、云南迪庆一带。“巴”有“人”的意思,那么“康巴”的意思也就是指“生活在康区的人”。康巴文化,泛指康巴人数千年来创造的各类文化。

康巴汉子在藏族内部也长期拥有美男的美誉。格勒在2004年的一次演讲中说,康巴的自然环境山高水深,康巴人出门不是登山就是下山、下水。这种独特的自然环境,造就了康巴人的体质。“我测过1000多人,康巴人的平均高度高于卫藏人和安多人,以现在的话来讲‘帅哥’多,但这不是绝对的。现在我承认,拉萨八廓街个子高一点的男子商人很多是康区人,而且倾倒了一大批拉萨姑娘。”

另外,可以佐证格勒观察的,是每年夏天,青海玉树州附近会举办“玉树赛马会”。在赛马、赛牦牛、演藏戏、萨格尔艺人说唱等花样繁多的活动中,评选“康巴汉子”和“康巴之花”这样的选美活动也位列其中。康巴汉子的获胜者大多有着高大威武的形象。

就在丁真走红的六个月前,“2020四川甘孜山地文化旅游节之最美康巴汉子选拔大赛”决赛就在丁真的家乡理塘举办。根据成都传媒旗下的红星新闻的报导,10位康巴汉子脱颖而出并将担任理塘县文化旅游推广代言人。他们有“刚毅的外形、深遂的目光、英武的气质,引得现场观众不断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相比之下,丁真尚带稚气,身形瘦弱,五官小巧。坦白说,这样的相貌,更受到沉浸于日韩文娱审美多年的当代汉族女孩的青睐。在对丁真外貌的评价中,性别和民族的审美和权力意识是相交叉的,在对他的外貌的热烈追捧中,也有不期然的对民族形象与审美的虚化与遮蔽。

但反过来说,在藏汉民族交融、多元民族共同生活发展的过程中,相互影响的文化不必因为身份问题而构成排他性。,一个更符合汉族女孩审美的丁真,并不应被排除于汉族主流男性眼中的康巴美男之列。不论是成熟武猛的彪形大汉,还是精致伶俐的丁真,康巴人所呈现、演绎的美,都可以是康巴之美。自我代入康巴文化的刻板印象,认为这样的丁真就“不是康巴之美”,也是审美霸权发病的症候。

对民族的刻板凝视不局限于审美,更在汉人视角对藏人生活的无知,目前也已经延伸到丁真在舆论中的发展困境

对民族的刻板凝视不局限于审美,更在汉人视角对藏人生活的无知,目前也已经延伸到丁真在舆论中的发展困境:一些网友甚至无法接受他签约当地的旅投公司,本末倒置地认为是政府官方生造颜值明星硬推饭圈;另一些网友开始苛责他的个人生活。例如,虽然丁真家境贫困,但仍然使用苹果手机。

有人指责他“之前为什么舍得买苹果手机,而不舍得给妈妈买洗衣机?”甚至贴出苹果手机和洗衣机的对比价格,自以为是地印证丁真的“炒作”嫌疑。

汉族民粹主义者很容易将这样的相关性构陷成“藏族人家里有牦牛其实很有钱”或“不买国产崇洋媚外”的嫌疑。然而,苹果的IOS系统是最早支持藏文并自带藏文输入法的手机操作系统,安卓直到2015年末才能够支持藏文字体和藏文输入法。藏族人喜欢用苹果手机只是一种技术鸿沟下的被动、习惯选择。对丁真用苹果手机的苛责审视和恶意臆测,揭示的是部分汉族自我中心者的无知和狭隘。

也正如广大网友以为丁真的家在西藏一样,将丁真当做是文盲、认为丁真长大之后就会长残、对丁真的过往和当地人生活无孔不入的主观狭义审视、都或多或少昭示着主流、强势的汉中心文化,对待少数民族地区以及其文化的那种有意或无意的傲慢、居高临下的权力地位和脱离现实的臆想。

理塘旅游宣传微型宣传片《丁真的世界》。

理塘旅游宣传微型宣传片《丁真的世界》。图:影片截图

小马珍珠对“内部东方主义”的反击

虽然内部东方主义对被凝视的客体主动迎合、拥抱脸谱的景观化持批判态度⋯⋯但是,在艰苦的自然环境和有限的社会条件之下,这不过是理塘作为需要发展、需要“被看见”的对象所做的探索和尝试。

11月杪,理塘旅游宣传微型宣传片《丁真的世界》发布。此后不久,丁真便成为“上交国家的国企员工”,任职于当地文旅投资公司。得益于无孔不入的媒体采访和网络资料,理塘此前多年寻求经济发展、尝试脱贫,也为公众所知。

根据《人物》的报导,丁真目前的上司杜冬,是一位记者、作家和翻译。调任理塘后,他除了负责勒通古镇、仁康古街的建设和发展,还想利用“仓央嘉措”这样的文化IP尝试发展文化旅游产业。当地修建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工作人员曾到各地宣讲,也在短视频等网络媒体上作出许多尝试。

就此,许多影视图像、采访和营销的文本成为我们一窥当地文化保护和发展旅游的棱镜。除了官媒或网络媒体对理塘“天空之城”、“隐世天堂”的描述,杜冬对人物记者也具体表述过这样的构想:博物馆门前的草地,应该还有一棵桃花树,开在一个水池中央,把仓央嘉措的诗歌挂在树枝上——诗歌之树。

不论是利用文化小资偏好的仓央嘉措打造旅游IP,还是主动尝试在抖音等短视频上直播本地风情,为了打造差异性的文化,满足异域情调的体验,这种较为奇观化的旅游网络营销尝试,重塑了当地的文化地貌。虽然内部东方主义对被凝视的客体主动迎合、拥抱脸谱的景观化持批判态度。但是,在艰苦的自然环境和有限的社会条件之下,理塘作为需要发展、需要“被看见”的对象,这样的做法实际上是在挖虫草、养牦牛之外,本地人因地制宜、对生存和发展的某种探索和尝试。

走红之后,为了应对粉丝和媒体,丁真本人和相关部门都需要适应骤变的网络世界。目前来看,团队所做的种种表现虽然比较保守,相对被动,但更体现出一种主体的对话尝试。“我工作比丁真努力,我比丁真有知识”的负面评价出现后,杜冬借小马珍珠之名,以白马作为第一人称,在网络上作出的一种富有文学性的生动回复:

“……只因想去改变,去走一条不同的,艰难的,祖辈没有走过的小路,做一点点的事情……有时候一些并不认识我们的人出来了,地铁上疲劳的他们掏出手机蹙眉一想,就脑补了我们的生活:这就是全民选出的网红啊!是网络时代寄生的电子宠物。就觉得在他们的生活面前,我们的生活只有微笑和梦幻,就觉得别人是文盲,认为不该获得应有的关注。我在愤怒什么?鄙视什么?是因为他们的嘲讽吗?不!我所鄙视的是这个愿意花一整天的时间去憎恨自己,去不愿花一分钟去了解他者的恶臭。我愤怒,是因为,我的风雪,等待,希望,漫长的驻守,那些在最遥远的地方,为最渺小的家乡日夜奔忙的人们,遭到了歪曲和无视,记住!多一种世界观,就多一条呼吸的路。”

藏地难以避免地被投以一种注重精神生活、超凡脱俗的、成为隔绝于现代化工业化信息化的乌托邦臆想对象。丁真的网络爆红本身,其实也是对这种自以为是的想像的冒犯。

这一篇回应简略地展示了当地人在恶劣环境下的日常生活,对网络世界和外界的探索和尝试,隐晦地表达了某种社会理想的追求自觉。重要的是,它说明藏地无法、也不能做一个停滞而静态“理想符号”。20年前的讲话中,格勒提到,在实地调查后,他发现多样化的自然条件、多民族和多文化的环境,形成了康巴文化的宽宏、开放、兼容。“许多家庭享受着多种文化交汇的日常生活,他们既过藏历春节,也过汉族中秋;既供佛像,又贴对联;既吃大米蔬菜,也吃糌粑牛肉,即穿藏装,也穿汉装西装;既相信山神、信仰来世,也相信市场,信仰金钱……康巴人注重人文精神,也注重物质精神。”

事实是,在当下,不论藏汉,西藏的普通民众也有发展和适应现代化的需求。扎根边疆忍受艰苦环境建设西藏的本地人有着切实而日常的努力,他们的生活并非另类。不论是在经济还是在文化上,他们都要改善要么被遗忘,要么被误解的边缘地位。

当北上广深的生活在面临信息爆炸、快节奏、高压力的挑战时,藏地难以避免地被投以一种注重精神生活、超凡脱俗的、成为隔绝于现代化工业化信息化的乌托邦臆想对象。丁真的网络爆红本身,其实也是对这种自以为是的想像的冒犯。藏地文化不仅仅应是他者精神空虚的慰藉或隐遁避世的幻想,藏地生活要保持“神圣和原始”,只是凝视者一厢情愿的执迷。所谓“现代与传统冲突”的陈词滥调,是小资对田园牧歌生活的怀旧。

保护民族文化也不是原封不动的让它们在骤变的世界中止步不前。对正当、适度的商业化持有轻易的否定,对科技和技术带来改变和发展流露出肤浅的怀疑,才是内部东方主义批判中,所真正反对的权力审视。

2015年7月26日青海玉树,西藏游牧民族在骑马竞技期间。

2015年7月26日青海玉树,西藏游牧民族在骑马竞技期间。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镶嵌于赛博空间的游牧生活

游牧民族已经正面迎上赛博格世界的冲击。在游牧生活所面临的现代改变中,如何与赛博空间镶嵌兼容的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通信技术的普及是这一切“奇迹”发生的基础。理塘在2015年才实现通网通电,丁真的家所在的理塘县下则通村则在2019年的年底才加入大网电。电和网的普及延伸到丁真的家乡,让信息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边界,覆盖了草原和村落,也立刻在意识和文化方面激起了水花。

如果说丁真的爆红是“被看见的偶然”,包括杜冬在内的旅投公司的工作人员,此前则长期尝试在社交媒体上刷存在感,拼尽全力地争取“被看见。”公司副总高小平和旅投宣传组拍短视频、专门去找藏族美女的图片,尽力去点赞每一条视频,“还@抖音小助手,听说可以给流量,我们真的很努力了。”

游牧民族已经正面迎上赛博格世界的冲击。在游牧生活所面临的现代改变中,如何与赛博空间镶嵌兼容的问题是无法回避的。他们的数字身份和网络形象也不能永远只定格在蓝天白云的自然风景照中。杜冬的种种努力,高小平“我们在山上太久了,与山下脱节了”的思考,说明当地人主动利用网络媒介获取更多机会的尝试。虽然成效甚微,但已经呈现了网络经济和文化与本土发生着相互的渗透、影响、互动的社会现实。

异域赛博空间不是乌托邦。不论是在网上还是在线下,他们有着切实、当下的生活,与我们共享着一样的困难、苦痛和挣扎。

丁真爆红则是网络蝴蝶效应在理塘掀起的数字巨浪。网络中丁真的数字身份,镜头下理塘的虚拟现实,自然物和人造物的边界被进一步打破。田园牧歌为何不能与赛博朋克融合?康巴文化为何不能与饭圈文化发生碰撞?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丁真这样的藏族00后少年,不能一边在山边牧牛、一边于网上冲浪;既是赛马王子,也是网络红人。斜杠青年不是城市年轻人才能垄断的身份。

作为他者的看客也要意识到二元、对立的思想框架如何古旧和落后:如果回忆起2005年同丁真一样爆红的“天仙妹妹”,四川羌族少女尔玛依娜,我们应该意识到,藏族不是唯一一个面临这种问题的民族。如果回想起刚刚在家直播中被前夫唐路焚烧而去世的四川阿坝金州的藏族姑娘拉姆,我们更应该意识到,异域赛博空间不是乌托邦。不论是在网上还是在线下,他们有着切实、当下的生活,与我们共享着一样的困难、苦痛和挣扎。

丁真的命运被永远地改变了,而理塘和藏地文化,和那些散落于大陆的其他民族和地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民族文化和生活正在主动求存、求变、求新,更与我们一样有经济发展的正如当诉求。偶然走红的丁真则展示了网络空间的一种尝试和可能。丁真展示出一个急骤变化的时代动向,在“看”和“被看”的关系里,在虚拟和现实的勾连中,我们必须要继续进行超越性别、超越民族,超越文化的对话,在微茫的缝隙中拓宽一个平等、融合、多元,共同发展的世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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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喜焱.青海玉树赛马会田野调查——以“第八届康巴文化旅游艺术节暨玉树赛马会”为个案[J].青海师范大学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5,26(02):7-13.

文中提到的媒体:
人物:顶流丁真和骑在鲸鱼背上的理塘. 2020.12.17.
红星新闻:十名“最美康巴汉子”来了,其中一位帅哥:记者,未婚2020.7.31.
新京报:丁真走红了一个月 我们分析数据后发现了这些秘密. 2020.12.17
人民网,中国西藏网:喜讯!Android 6.0将自带藏文字体和藏文输入法. 2015.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