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蜻蜓”:优美的童谣 绝妙的诗歌
10月的一个上午,到华盛顿教区的马纳萨斯国立战场公园中远足,意外地看到一群蜻蜓在草地上盘旋飞翔。不禁想起在日本和中国广泛传唱的日本儿歌“红蜻蜓”。实际上,“红蜻蜓”的歌词是诗人三木露风的一首奇绝妙绝的浪漫抒情诗。以下是这首短诗的浅显解说和鉴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OtU7icpYzs
秋高气爽。上午将近10点,抵达风景开阔的国立战场公园。
太阳已经高起来,但草地上的露水还是很重。没走一分钟,鞋子就湿了。
穿过阴凉的树林,前面又是一片草地。明亮的阳光下,大群的蜻蜓在草地上悠闲地盘旋。
这时候这里有这么多的蜻蜓,为什么?感觉好神奇。
看着蜻蜓,想起日本童谣“红蜻蜓”,脑海中响起童声合唱的“红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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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转入林间小径,向前走,走到一小桥上。欣赏着桥下的流水,享受着桥上的凉风,再从手机里搜索到东京荒川少年少女合唱团的合唱《红蜻蜓》。
部分是由于这首歌的歌词和谱曲发表的时间很早(1920年代),所以这首歌已经进入公版领域,谁都可以演唱,不需要支付版税,因此这首歌是传唱最广的日本歌曲之一。但这确实是一首非常优美的歌,诗歌优美,旋律优美: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晚霞中的红蜻蜓
負われて見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给阿姐驮着看到是在哪天
山の畑の桑の実を
山上田野里的桑葚
小籠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依稀记得采摘到小篮子里
十五で姐やは嫁に行き
阿姐十五嫁出了门
お里のたよりも絶えはてた
家乡的信息最终也断绝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晚霞中的红蜻蜓
とまっているよ竿の先
停留在竹竿的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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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蜻蜓》歌词的作者是诗人三木露风(1889 -1964),作曲是作曲家山田耕筰(1886 - 1965)。关于这首歌的歌词,日本一个网站有一个非常好的介绍:
《红蜻蜓》的歌词是词作者三木露风根据他在故乡兵库县揖保郡龙野町度过童年的情景写成的。
三木露风5岁时父母离婚。他跟母亲分离,在祖父家由一个招来看孩子的女仆(即歌词中的阿姐)照看。
歌词所描写的就是他给姐姐背着看到“晚霞中的红蜻蜓”。那个姐姐不久之后也嫁了人走了,家乡的信息最后也没有了。
歌词大意就是这样。但“家乡的信息”究竟是指谁给谁的信可以有多种解释。
可能是阿姐的故乡人给阿姐的信,已经嫁人的阿姐给三木露风的信,或是母亲给三木露风的信。
听歌的人可以有多种解释,这一作品也就有了深度和厚度。因此,就这样没有结论或许还好。(http://www.worldfolksong.com/songbook/japan/akatonbo.htm)
这一介绍可谓言简意赅,而且意味深长,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都含有一种淡淡的惆怅和忧伤。
现在这首歌在华文世界也广泛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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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歌的歌词是典型的浪漫派诗歌,而且是日本风的浪漫派诗歌,俳句的那种言简意赅、意味深长、余韵无穷的味道非常明显。
翻译这样的歌词是一种极大的挑战。作为歌词的诗歌翻译起来更是难上加难,因为翻译必须跟歌曲节拍对应。因此,歌词翻译常常跟原文对不上也无可厚非,因为翻译歌词意思到家又节拍到家确实常常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上面的是尽量追随原文的翻译,目的是让读者可以大致知道这首优美的浪漫派诗歌的原文究竟是说了什么,是怎么说的。尽管如此,以上的翻译还是有不得不脱离原文的时候。例如,第一节原文及译文: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晚霞中的红蜻蜓
負われて見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给阿姐驮着看到是在哪天
读者在这里看到,在这翻译中出现了原文在这里所没有的、只是在下文中才出现的“阿姐”。
原文四节虽然相互独立,但也相互呼应,是一个整体。原文第一节没有出现阿姐,只是说“我(小时候)被驮着看到晚霞中的红蜻蜓是在哪天?”
“我(小时候)被驮着看到晚霞中的红蜻蜓是在哪天?”这句富有悬念的奇妙诗句跟十五世纪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庸(Francois Villon, 1431–1464)的名句“去年的雪在哪里”(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antan?)大有一拼。
这样的问题是悬念,而原文中第一节里没有出现“阿姐”其实也是一种悬念。翻译把原文中后来才出现的“阿姐”提前推上场,这其实是一种不该有的剧透。
然而,由于眼下的中文构造和中文读者的阅读习惯,假如这一节里没有“阿姐”,译文句子写出来就会非常别扭(“我被背着/驮着看到红蜻蜓"),甚至会被很多人认为是不通,是少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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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看到一种翻译:
晚霞中的红蜻蜓,
你在哪里啊,童年时代遇到你啊,
那是哪一天?
从歌词翻译必须迁就歌曲的旋律和节拍的角度来说,这样的翻译无可厚非。但从文学鉴赏和批评的角度来说,这样的翻译是有问题的。
首先是这种翻译当中的叙述者直接对红蜻蜓说话的口吻,而这种直接对红蜻蜓说话的口吻会造成一系列问题,其中包括这红蜻蜓究竟是眼前看到的红蜻蜓,还是回忆中的红蜻蜓?但原文则没有这样的问题。与此同时,尽力追随原文的翻译也没有这样的问题。
实际上,通读原文四节便可以看到,“红蜻蜓”在这首诗中,无论是回忆过去,还是观察现在,自始至终都是在叙述者的旁观的眼光之中,叙述者并没有对红蜻蜓直接说话。
网上所见的这翻译的另一个问题是省略了原文所包含的至关重要的细节信息,这就是,原文说“我(小时候)被背着/驮着看到红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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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蜻蜓”这首诗虽然被称作“童谣”,而且其遣词造句确实是跟儿歌一样简单、简朴、质朴、朴素,但这童谣显然不是一般的童谣,而是一个阅历丰富、感情丰富的成年人写出的以童年为题材的给成年人读的诗歌。写手的视角、思想和表现手法高度成熟、圆熟、完美,虽然感情丰富,但收放自如,毫无滥情。
这种浪漫情感的表达也非常符合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诗歌主将华兹华斯的观点,这就是,诗歌是强有力的感情的自然流泻,其源头是汇聚在宁静中的感情(Poetry is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 it 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 tranquility)。
这首被称作“童谣”的诗歌其实只有上了相当年纪的成年人才能充分地理解和欣赏。它的力道来自它将过去和现在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我(小时候)被驮着看到晚霞中的红蜻蜓是在哪天,” 这话说的是既过去,也是现在——说话者如今在回首往事。
这首有四节的短诗也有内部的相互呼应,如开头的“被驮在背上”与后面的“阿姐”的呼应。这种呼应和阿姐的延迟出场令读者不禁想到与生母分离的诗人/诗歌说话人跟阿姐的一言难尽的感情——对儿时的(甚至成年的)诗人/说话人来说,阿姐就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然而,这阿姐不久之后也嫁人离开了他。然后,“家乡的信息最终也断绝。”这里的“家乡的信息”是一个十分明显的象征,象征着亘古不变的人性中的亲情和母爱,并反衬出/凸显出叙述者与母亲分离所感到的失落和悲伤,以及叙述者回忆过去时所感到的苦涩的甜蜜。这首日本诗歌和歌曲之所以给中文世界的人也带来深度的感动,就是因为它所表现的是人类共同的感情。
对亲情和母爱的话题,诗人像蜻蜓点水一样点到即止,从而把无尽的想象留给读者和听者。诗人对可以引起强烈的感情/情绪反应的事物不去正面铺陈而是点到即止显然是明智的,反之则容易被视为滥情或过犹不及。强烈的感情毕竟是难以言喻的,强说很容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最后,诗人把话题和目光转到眼下和眼前。“晚霞中的红蜻蜓 / 停留在竹竿的尖头上”可谓高度的写实,绝妙的象征,精巧的结尾,展示了诗人拥有二十世纪英语世界杰出的诗人、批评家托·斯·艾略特所说的至关重要的诗人品质,这就是,将思想转换为感觉,将一种观察转化为一种心态(the ...essential quality of transmuting ideas into sensations, of transforming an observation into a state of mi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