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亮吹哨一週年】李文亮不只是疫情的「吹哨者」,也是打開我對「反抗極權」想像的「吹哨者」
一年前的今日 (2019.12.30),武漢市中心醫院一名眼科醫生瞪著一份病人的檢測報告,說不出話來。他意識到這份報告內容潛藏著相當危險,但他萬萬想不到這報告面世一年後,會有近 180 萬人死於報告所顯示的病毒之下。
當時他沒想到太多,只是想著 16 年前肆虐亞洲的病毒可能捲土重來,於是把消息傳給朋友及醫生同學群組,要他們小心防範,尤其注意「華南海鮮市場」這地方的疫情信息。
後來我們都知道,這名醫生就是李文亮。他成為了世界第一位向外揭露武漢肺炎的「吹哨人」。可是,吹哨人在中國卻沒有好下場。很快當局就找上門,要求他簽訓誡書,為網絡上發布不實言論而道歉,否則就要受到法律制裁。
李文亮很快簽上訓誡書,因為在他心目中真正重要的是病人。他希望盡快重返醫院,與病毒對抗。 當他回到醫院診症這段期間,當局仍然隱藏疫情,並宣稱病毒不會人傳人,偏偏李文亮就被一名感染者傳染。
病了十多天,李文亮病徵愈加明顯,武漢市政府亦終於諦承認疫情,決定封城,但仍沒有還他一個公道。1 月 30 日李文亮正式確診。他身體衰弱得很快,但心裡還是惦記著病人。他在病床上接受訪問,提到見到很多人生病甚至失去親人,心裡很難過,想快點康復第一時間重返戰場「抗擊疫情」,「不做逃兵」。
他也溫清地道,很掛念家人,太太和兩名孩子。「大的只有 4 歲 10 個月,細的還在媽媽肚子裡」,口裡對孩子未來充滿期待的他,彷彿要為了兩名孩子能健康成長,絕不向疫情投降。但 6 日後,他還是不敵病魔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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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官方提前公布疫情信息,我想會好很多。應該更公開透明。」他病倒時說道。
這句話令他過世當天引發了上千萬中國人的不滿。大量公民在網絡上炮轟政府,要求當局開放言論自由,不要再出現下一個李文亮。
其中更有一封公開聯署信《惟有改變,才是對李文亮醫生最好的紀念》,提出了「六大訴求」,包括厚葬李文亮,向八名被警方錯誤處理的醫生公開道歉;定 2 月 6 日為言論自由日;釋放所有因言論自由政見信仰而受刑的公民;開放媒體自由報道和網路自由;開放民間自主救援;召開各界賢達廣泛參與的國策會議等。簽署的社會賢達多不勝數。
可是,不只這封信很快被迅速封殺,凡疫情和究責政府的網絡言論全被迅速刪掉。當日書生存檔了不少微信文章連結,一年後這些網頁顯示的均是「此帐号已被屏蔽,内容无法查看」,因為「此帐号涉嫌违反《互联网用户公众帐号信息服务管理规定》」。
至於李文亮本人,當局為了平息民憤,公開枱面說他是「民族英雄」,但又同時暗裡封殺所有討論他的言論,連悼念也不行。今日,「李文亮」和「吹哨」兩字更成為網絡的敏感詞,被網絡國安封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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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過後,李文亮和最先兩名吹哨人身故已久、中國的言論自由沒有預期開放、想為死者討回公道的家屬亦沒有得到恩恤反受當局警告和監控。「發哨人」艾芬醫生亦因眼疾致右眼失明,並受盡當局打壓,禁止她採受外媒採訪,強刪「敏感」文章。
中國政府則繼續沉醉抗疫勝利的主旋律,不斷強調「制度優勢」令中國比其他西方國家更快控制疫情(書生還存放了一張《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涉美宣傳指導納要回答》截圖),有時興奮得甚至連表面「禮儀」也不顧(尊重本身老早就沒了),用他國的病死人數來做對比而沾沾自喜。
中國普通老百姓也彷彿能為回復正常日子而高興。武漢市面回復昔日人車繁多的景象。當日的悲憤、歇斯底里的呼聲、振奮人心的訴求,彷彿和逝者一樣早已化為輕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書生常想,中國人愛說「中國夢」,那是否代表在這「美好夢境」底下,不論「現實」如何殘酷、殘忍,漠視個體生命、自由和尊嚴,只要這夢表面顯示出來足夠美好,那就繼續沉溺在夢中,不需要醒來。
沒錯,中國的確是疫情中最快恢復過來的國家之一,但它犧牲了大量人的性命,全靠人民自願擔任義工、醫護奮力在前線戰鬥,以及市民被強制剝奪財產自由而換來的結果。集體主義的確擁有這種力量,但我們也不要忘了,這種強力力量的代價則是一個個真實生命。
假如再有新的災難,中國又要換多少中國人來填補這個體制的缺口?人們又會否再因戰勝苦難而欣喜,還是因死難者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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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拉底有句格言是「未經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那麼內地網絡也應該有個格言,叫做「未經審查的言論是不應該活的」。
據聞今日中國民間仍有人發起紀念李文亮活動,只是遭受到官方「鎮壓」。言論審查令得聲音單一化,究竟中國人的真正信念是什麼、有多少人是信任「體制優勢」,別說外人,有時連中國人自己也不清楚。
當日李文亮之死,便有香港人因見他曾在網上稱要做護旗手而表示不覺可憐,「請勿吹奏」;亦有人認為李文亮在「牆內」言論封閉信息偏差下而誤解了香港人,假如他能康復,審視體制反思過後,可能會支持香港黃絲。
逝者已矣,答案已無從驗證,但放在今日的脈絡下,這問題仍然重要而深刻。究竟有多少中國人是真心擁護這極權體制,又有多少中國人有改變的可能,只是信息偏差下形成了錯誤的信念,終有一日會醒過來,發現「社會主義的鐵拳」也會揮向自己?而其他人,又是否再有這耐性等待他們的覺醒?
書生找回當時自己寫過的文章(https://tinyurl.com/ya2e7afu),裡面提到://當李文亮率直地稱自己沒有想過當英雄,只是懷著做人的基本情懷發放警告信息時,書生反道看到的卻是「能救」。因為正是這個「做人」的「基本情懷」,才可能打開極權的缺口:原來做一個基本的人,懷著基本的情懷,都是極權不容許的。極權違反了基本人性,侵犯了做一個人的基本尊嚴,所以它必然會與人起衝突,會遭受到抵抗。//
事隔一年,回首文章。我的答案仍舊,只是身邊多了更多擁抱自由價值、從內地來的朋友。他們亦和我一樣憎恨小粉紅,甚至比我更討厭小粉紅。我曾問其中一個人:「那你怎樣看李文亮,他是不是你眼中討厭的小粉紅?」
他說:「我曾經也是小粉紅。但接觸多了外面世界的生活和資訊後,就不再是。我相信李文亮也能一樣,假如他有時間,終會改變。其實他當時已對體制質疑。只是我也知道有些人是無法改變。他們是真心擁抱中國政權。我只能說,我的聲音只代表自己。不能代表任何人的看法。」
也許他是對的。李文亮是李文亮,我是我,他是他。我們首先是「個人」,才是中國人/香港人。超越民族界限,把焦點回到個人的價值,回到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溝通,那才能真正打開思想,才能開對話。事實上,我和他當初就是這樣認識,我們拋除了身份認同而展開各種政治社會文化討論。
「中國人能否改變」這命題太過巨大了,大到會吞噬一切改變的可能性。問「中國人會否改變」,不如問「李文亮會否改變」——這問題的答案當然是可能。而當我們一個個人問下去,終會發現點滴的革命正在發生。
一年過後,我才發現李文亮不只是疫情的「吹哨者」,也是打開我對「反抗極權」想像的「吹哨者」。
願更多人認識李文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