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閱讀朱光潛《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蔣夢麟《西潮》,我有一個意外的收穫,那就是:清朝末年至1927年國民黨北伐成功這段期間,他們對學生運動的見証。二人的記錄,非常難得!除了為我們後人留下一些歷史記錄,也提供我們另一個視角與說法。

如果是透過魯迅、許廣平、林語堂、傅斯年、羅家倫等人的文章,去了解五四運動、1925年318事件,以及發生在個別學校的抗議風潮,我們看到的是學生那邊的行動、政府當局事前的惡行惡狀,以及事後的鎮壓行動,比較不容易見到教師、校長、社會人士對學運的觀察及介入行動。 

朱光潛寫作《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時,是以一名留學國外的知識分子的視角,略論中國的學運、一些參與其中的知識人;蔣夢麟則是以學校高層(他當過主任、校長)的視角,描述、分析自己親身經歷的學運,二人的描述與分析,能讓我們更深入了解當時的學運。


朱光潛筆下的學運

朱光潛對學運的觀察與評語,主要在〈談中學生與社會運動〉。他不反對學生關心國家大事,相當認同蔡元培的名言「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然而,他發現:當時一些學生為了策劃、執行抗爭行動,將學業放到一邊,引發人們的反感。許多人對那些學生的態度及作法,不僅不贊同,還引以為憂,私下議論紛紛。朱光潛說:「凡遇學潮發生,你走到一個店鋪裡,或是坐在一個校務會議席上,你定會發現大家所竊竊私語,引為深憂的都不外『學生不讀書,而好鬧事』一類的話」,雖然這段話旨在表達個人想法,無意中卻將時人對學運的負面觀感記錄下來。

當時一些倡導革命、從事社運,以及力挺學運的教師、學者、知識人,讓朱光潛相當不以為然,他雖然沒有指名道姓批判,仍然用幾個段落揭露這些人空口談革命的心理:

所謂救國,並非空口談革命所可了事。我們跟著社會運動家喊『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力已竭,聲已嘶了。而軍閥淫威既未稍減,帝國主義的勢力也還在擴張。朋友,空口吶喊大概有些靠不住吧?北方人奚落南方人,往往說南方人打架,雙方都站在自家門裡磨拳擦掌對罵,你說『你來,我要打殺你這個雜種!』我說『我要送你這條狗命見閻王』結果半拳不揮,一鬨而散。住在租界談革命的人,不也是這種空擺威風嗎?

對於學生、知識人普遍的士大夫心態,以及民眾對上述人等的不信任與抗拒之情,朱光潛不但察覺,而且毫不留情地說道:

現在一般青年的心理大半都還沒有根本改變。學生們自成一種特殊階級,把社會看成待我改造的階級。這種學者的架子早已禦人於千里之外,還談什麼社會運動?你儘管說運動,社會卻不敢高攀,受你的運動。這不是近幾年的情形麼?

老實說,社會已經把你我看成眼中釘了。這並非完全是社會的過處。現在一般學生,有幾個人配談革命?吞剝捐款聚賭宿娼的是否沒充過代表,赴過大會?勾結紳士政客以搗亂學校的是否沒曾談過教育尊嚴?向日本政府立誓感恩以分潤庚子賠款的,是否沒曾喊過打倒帝國主義?

其實,社會還算是客氣,他們如要提筆寫學生罪狀,怕沒有材料嗎?你也許說,任何團體都有少數敗類,不能讓全體替少數人負過。但是青年人都有過於自尊的幻覺,在你談愛國革命以前,你總應該默誦幾聲『君子求諸己』! 

朱光潛寫作《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目的在鼓勵讀者(主要是中學生)積極進取,因此沒有描述學運場面,也沒有分析學運成因及過程,相形之下,蔣夢麟《西潮》的敘述及分析就精細許多。


蔣夢麟筆下的清末民初學運

一提到民國初年的學運,不是專研中國近現代史的我們,往往馬上想到1919年的五四運動、釀成318慘案的學生運動,或是1927年後反國民黨當局的那些學生運動,如:要求蔣介石停止剿共、要求抗日、反國共內戰。其實,中國的學運早在清末出現,學生有時為了抗議學校推行某項措施,或是與校內教職員發生衝突,卻得不到校方公正裁決時,他們會起來請願,情況嚴重者,不惜罷課,甚至串聯起來集體退學,不畏校方威脅。

蔣夢麟在《西潮》第六章「繼續就學」,提到自己親眼目睹並參與的一場學運,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我在這個文化城中瞎打瞎撞,進了一所非常落伍的學校。校長是位木匠出身的美國傳教士。我以為在這所教會學校裡,至少可以學好英文。事實上卻大謬不然。這位傳教士抱著一股宗教熱忱來到中國,在主持這所教會學校之前,曾經在我的故鄉紹興府傳過教。因為他只教《聖經》,我也摸不清他肚子裡究竟有多少學問。在我們學生的心目中,士、農、工、商,士為首。對木匠出身的人多少有點輕視。我的英文教師更是俗不可耐的人物。他入教不久,靈魂也許已經得救,但是那張嘴卻很夠他進拔舌地獄。我為了找位英文好教師,曾經一再轉學,結果總使我大失所望。……(略)……校園之內唯一像樣的建築是禮拜堂和校長官舍。學生則住在鴿籠一樣的土房裡,上課有時在這些宿舍裡,有時在那間破破爛爛的飯廳裡。

大概是出於好奇吧,學生們常常喜歡到校長官舍附近去散步。校長不高興學生走近他的住宅,不速之客常常被攆出來。有一次,一位強悍的學生說什麼也不肯走開,結果與一位路過的教員發生衝突。

圍觀的人漸聚漸多。那位學生說先生摑他耳光,同時放聲大哭,希望引起群眾的同情。這場紛擾遂即像野火一樣波及全校。學生會多數決議,要求校長立即開革那位打人的教員。校長斷然拒絕學生的要求,群眾的情緒愈漲愈高。校長冷然告訴學生說:如果他們不喜歡這個學校,就請他們捲舖。不到兩個小時,全體學生都跑光了。

我所受的教會學校教育就此結束。但是我毫不後悔,我巴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個學校。

從關心被打的同校學生,到斷然離開學校,一去不返,這就是蔣夢麟參與整場學運的經過。他還提到另外兩件發生在上海南洋公學、浙江省立高等學堂的學潮,說:

一年以前,上海南洋公學首先發生學潮。一位學生放了一瓶墨水在教授的坐椅上,教授不注意一屁股坐了上去,弄得滿身墨跡。教授盛怒之下報告了校長,接著幾個嫌疑較大的學生被開除。這引起了學生會和學校當局之間的衝突,學生會方面還有許多教授的支持。結果全體學生離開學校。 

浙江省立高等學堂接著起了風潮,起因是一位學生與來校視察巡撫的一名轎夫發生齟齬,結果全校罷課,學生集體離開學校。類似的事件相繼在其他學校生,卒使許多學府絃歌中輟。學潮並且迅速蔓延到全國。 

從清末到辛亥革命,清帝國境內的新式學堂、教會學校,以及留日學生就讀的學校(在日本境內),爆發過幾場學運,只是大多數是針對學校當局,而非藉著學運去引發更大規模的社會運動,或是掀起一場意在顛覆現有政權的革命行動。 

蔣夢麟在《西潮》第十五章「北京大學和學生運動」提到,1902年上海南洋公學發生罷學風波,往後幾年,一些學校也發生了學運,但逐漸變質,失去原初反抗校方威權、專制的精神。,淪為「對付學校廚子的『飯廳風潮』」,也就是學生多半為了校內的伙食問題,以及自身與校內廚師、職工、老師等發生人際方面的衝突,憤而糾結同道,引發學運。不過,對於清末學生展現在學潮的反抗精神,他仍抱持肯定,認為學生的反抗精神轉移到革命思想及革命活動,是推翻滿清能夠成功的一大原因。 

清末,民眾對這些學潮的態度,似乎滿兩極化,蔣夢麟說:「思想較新的人同情罷課的學生,斥責學校當局過於專制;思想守舊的人則同情學校當局,嚴詞譴責學生」。至於清末民初學運盛行的主因,他認為是「受了十八世紀以自由、平等、博愛為口號的法國政治思想的影響,同時青年們認為中國的遲遲沒有進步,因而召致外國侵略,應由清廷負其咎,因此掀起學潮表示反抗

蔣夢麟在《西潮》第十五章「北京大學和學生運動」,敘述北大學生在1919年5月4日舉行街頭遊行示威的原因、遊行動向,以及上海各校學生的響應活動──發起罷課活動聲援北大被捕學生,並遊說商店罷市,也策動工人罷工。這個部分,蔣夢麟寫的很平板,沒有什麼獨特的見解,也沒有什麼個人經驗談,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蔣夢麟轉述了北大校長蔡元培對學運的憂慮。蔡元培說:「今後將不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嘗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慾望恐怕難以滿足了」,蔡元培卸下北大校長之前,對學運的憂慮之言,日後果然應驗,不僅北大校內爆發了史上有名的北大講義事件,之後還發生抗議學生圍困校長事件,以及在中國近代史、文學史都赫赫有名的318慘案。

礙於有限篇幅,我們的歷史課本,及坊間的中國近現代史,大多沒有詳細說明五四運動以後的學運,也沒有幾本書評論這些大小學運對中國社會造成的衝擊,幸好有魯迅、胡適、蔣夢麟等人以日記、書信、回憶錄、文學作品等方式,留下見證。

關於學運興盛以後,學生普遍心態,尤其是那些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北大學生,蔣夢麟在《西潮》第十六章「擾攘不安的歲月」寫道:

蔡校長和胡適之(胡適)他們料得不錯,學生們在『五四』勝利之後,果然為成功之酒陶醉了。這不是蔡校長的力量,或者國內的任何力量所能阻止的,因為不滿的情緒已經在中國的政治、社會、和知識的土壤上長得根深柢固。學校裡的學生竟然取代了學校當局聘請或解聘教員的權力。如果所求不遂,他們就罷課鬧事。教員如果考試嚴格或者贊成嚴格一點的紀律,學生就馬上罷課反對他們。他們要求學校津貼春假中的旅行費用,要求津貼學生活動的經費,要求免費發給講義。總之,他們向學校予取予求,但是從來不考慮對學校的義務。他們沉醉於權力,自私到極點。有人一提到『校規』他們就會瞪起眼睛,噘起嘴巴,咬牙切齒,隨時準備揍人。

之後,他舉了兩件親身經歷,一件是史上有名的北大講義事件,另一件則是他被抗議學生圍困而無法自由行動的慘痛經過。蔣夢麟筆下的北大講義事件,事件經過是這樣的: 

有一次,北大的評議會通過一項辦法,規定學生必須繳講義費。這可威脅到他們的荷包了。數百學生馬上集合示威,反對此項規定。蔡校長趕到現場,告訴他們,必須服從學校規則。學生們卻把他的話當耳邊風。群眾湧進教室和辦公室,要找主張這條「可惡的」規定的人算賬。蔡校長告訴他們,講義費的規定應由他單獨負責。

『你們這班懦夫!』他很氣憤地喊道,袖子高高地捲到肘子以上,兩隻拳頭不斷在空中搖晃。『有膽的就請站出來與我決鬥。如果你們哪一個敢碰一個教員,我就揍他。』 

群眾漸漸散去,他也回到了辦公室。門外仍舊聚著五十名左右的學生,要求取消講義費的規定。走廊上擠滿了好奇的圍觀者,事情成了僵局。後來教務長顧孟餘先生答應考慮延期收費,才算把事情解決。所謂延期,自然是無限期延擱。這就是當時全國所知的北大講義風潮。 

閱讀《西潮》至此,我感到難以置信,「使用講義不付錢」這種佔便宜的事,竟然可以作為抗爭訴求?隨即領悟:學運,到底只是一個中性的名詞,不必然出自正義、無私、愛國等高貴情操,也可以發端於自私自私、不負責任、欺弱畏強等的心靈。  

蔣夢麟接任北大校長後,有一次因拒絕學生的要求,成為校內學生的抗議對象,並遭到圍困。對於這件事,他的回憶是: 

一群學生關起學校大門,把我關在辦公室。胡適之先生打電話給我,問我願不願意找警察來解圍,但是我謝絕了。大門關閉了近兩小時。那些下課後要回家的人在裡面吵著要出去,在門外準備來上課的人則吵著要進來。群眾領袖無法應付他們自己同學的抗議,最後只好打開大門。我走出辦公室時,後面跟著一、二十人,隨跟隨罵著。我回過頭來時,發現有幾個學生緊釘在我背後。北大評議會決定開除我所能記得的人,以及後來查出的鬧事學生。


(「蔣夢麟筆下的318慘案」的部分,請見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