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蔣夢麟筆下的學運(下)
蔣夢麟筆下的318慘案
1926年3月18日北京發生了一場規模浩大的屠殺。當時主政的段祺瑞,為了驅散包圍執政府的示威群眾,下令軍警開槍射殺群眾,造成數百人傷亡。事後,當局認定,遊行之所以演變成暴亂行為,是因有心人士刻意煽動造成,因而通緝李大釗、徐謙、易培基、李石曾、顧孟餘五人,並將蔣夢麟、魯迅、朱家驊等幾十人列入黑名單,隨時發起逮捕行動。
對於這場結合學運、工運的示威活動,蔣夢麟在《西潮》第十六章「擾攘不安的歲月」明快地描述這場政治運動(也可以算「學運」)的時代背景、工運學運兩道人士合流的經過,以及學生普遍的心態。他是這樣描述學生的普遍心態及這場政治運動的時代背景:
學生們所選擇的攻擊目標,常常是政府無法解決,或者未能圓滿解決的國際問題。因此,他們常常能獲得國人的同情;他們的力量也就在此。中日之間的「事件」日漸增多以後,學生的示威遊行常常被日本人解釋為反日運動。糾紛的根源在於二十一條要求和凡爾賽條約所引起的山東問題。…(略)…學生們決定奮起作戰,起先是遊行、示威、罷課和抵制日貨,接著就轉而攻擊北京政府,因為他們認為一切毛病都出在北京政府身上。他們發現沒有重要的國際問題,或國內問題足資攻擊時,他們就與學校當局做對。原因在於青年心理上的不穩。一旦他們受到刺激而採取行動時,這種不穩的情緒就爆發了。想壓制這種澎湃的情緒是很困難的。
這場遊行的盛況、來龍去脈、當局的鎮壓行動,歷來的中國近現代史相關書籍,以及身歷其境的作家、知識人,已經談論很多,但就抗爭的學生群體進行心理分析,相對較少,而且他們當時的分析不論有理無理,很難不給人一種「檢討受害者」的感覺。蔣夢麟對學生群體的心理分析,未必百分之百符合當年抗爭學生的心理,但有助於我們了解這場形同學運的政治抗爭。
對於這場結合工運、學運兩道的抗爭活動,以及工人、學生在中國社會截然不同的處境,蔣夢麟有很細膩的觀察。對於工、學運合流的趨勢,他說:
若干學生團體,包括青年共產黨員,開始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勞工運動,以及工人的不穩的情緒。沿海商埠的工人正蠢蠢欲動。鐵路工人和工廠工人已開始騷動,而且蔓延各地。他們不久就與學生攜手,參加群眾大會與遊行。勞工運動是不可輕侮的武器。在廣州的國民黨政府,曾以總罷工癱瘓香港,使這個英國殖民地在工商業上成為荒漠,歷時十八月之久。
全國性的反英情緒是民國十四年的上海「五卅慘案」激起的。五月三十日那一天,一群同情勞工運動的人在上海大馬路(南京路)遊行示威,公共租界當局竟然下令向群眾開槍,好幾個人中彈身死,傷者更不計其數。工人、商人和學生在國民黨及共產黨領導之下,隨即發動全面罷工、罷市、罷課,上海再度變為死城。六月二十三日,廣州的學生、工人、商人和軍人繼起響應,發動反英示威遊行。群眾行近沙面租界時,駐防英軍又向群眾開槍。於是香港各界亦開始罷工、罷市、罷課,使香港也變為死城。北京英國使館的華籍僱員,在學生煽動之下,也進行同情罷工,致使這批英國外交官員很久都沒有廚子和聽差侍候。
自從工人運動與學生運動彼此呼應以後,遊行示威者人數動以萬計,北京不時有各色人等參加的群眾大會出現,街頭遊行行列常常長達數里,群眾手搖旗幟,高呼口號,無不慷慨激。…(略)
儘管工人、學生走在一起,反對北洋政府與他們眼中「萬惡的帝國主義」,看似平等的兩方,現實並非如此!蔣夢麟在《西潮》第十六章「擾攘不安的歲月」談到這個問題,對比兩者的處境,說:
這些學生多半是當時統治階級的子女。學生的反抗運動,也可以說等於子女對父母的反抗,使父母的最感棘手的問題就是對付桀驁不馴的子女,尤其是這些子女的行為偏偏又受到鄰居們的支持。工人們的情形可就不同了。他們的父母或親戚,既不是政府大員,也不是社會聞人,因此他們命中注定要挨警察的皮鞭或軍隊的刺刀。只有在學生領導之下,或者與學生合作時,工人才能表現較大的力量。
換言之,學生與工人終究是不對等的存在,後者不得不依賴前者的領導與合作,才能使運動壯大,這種仰賴模式,直到兩者都被段政府毫無差別屠殺為止。
除了學運與工運合流,當時參與學運的學生常得到校內教職員的援助,學生也會聲援教職員向北洋政府教育部追討積欠多時的薪水。前者,一個典型的案例是魯迅、林語堂、周作人等教師,支持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學生會成員,與校長楊蔭榆對抗。後者,則是大批學生與李大釗、馬敘倫、王家駒等教授,一同前往教育部,途中與軍警發生流血衝突,弄到舉國皆知。
面對層出不窮的學運、工運,及其他的請願活動,北洋政府究竟怎麼處理呢?從蔣夢麟《西潮》的內容,我看到的是,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常用武力鎮壓,甚至不惜以機關槍掃射。318慘案發生之前,蔣夢麟接獲風聲──群眾如果執意包圍執政府,軍警將開槍予以格殺──因而提醒學生不要前往,可惜學生並沒有接受他的勸說。
屠殺發生以後,蔣夢麟前往出事地點及多家醫院,調查學生的死傷人數,幾年以後,他寫下了當年所見的慘況,說:「我在下午四點鐘左右得到發生慘劇的消息後,馬上趕到出事地點。段執政官邸門前的廣場上。男女學生傷亡枕籍,連傷者與死者都難辨別。救護車來了以後,把所有留著一口氣的全部運走,最後留下二十多具死屍,仍舊躺在地上。許多重傷的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去,更有許多人則在手術台上斷了氣。我們向各醫院調查後,發現死傷人數當在一百以上。這個數目還不包括經包紮後即行回家的人在內。」場面十分血腥,與魯迅、許廣平、朱自清等人的說法相較,蔣夢麟的敘述相當平實,不誇張。
蔣夢麟與魯迅、李大釗、陳源、林語堂這些人,一同經歷318慘案,也都留下一些現身說法,相較於後者,蔣夢麟是以大學校長的視角敘述,透過《西潮》裡的內容,我們能夠一窺蔣夢麟、徐謙那些校長當時的心境。他寫道:
在那時候當大學校長真傷透腦筋。政府只有偶然發點經費,往往一欠就是一、兩年。學生要求更多的行動自由,政府則要求維持秩序,嚴守紀律。出了事時,不論在校內校外,校長都得負責。發生遊行、示威或暴動時,大家馬上找到校長,不是要他阻止這一邊,就是要他幫助那一邊。每次電話鈴聲一響,他就嚇一跳。他日夜奔忙的唯一報酬,就是兩鬢迅速增加的白髮。
我講這些話,絕不是開玩笑。我記下這些往事以後,又做了場惡夢,有時看到青年男女橫屍北京街頭,有時又看到憲兵包圍北京大學要求交出群眾領袖。夢中驚醒之後,輾轉反側無法安枕,一閉上眼睛,一幕幕的悲劇就重新出現。
雖然只有寥寥幾句,道盡了當時北京校長夾在群眾與官方之間的困窘與滄桑心境。
以上是二人對清末民初學運的描述、分析與評價,讀者如果有興趣,或想深入探究,可翻閱朱光潛《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蔣夢麟《西潮》,以及相關歷史書籍。
遠流出版社的版本。繁體中文版。
遠流出版社的版本,繁體中文版。書前有沈君山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