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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國最古老的書叫《尚書》,收集了古代最重要的文章。如堯典、舜典、大禹謨等等,整個夏商周三代的歷史,俱可由這些篇章考得。因此近代研究《尚書》的人都是為了藉它了解古史。

然而自清初辨《古文尚書》之真偽以來,研究《尚書》的人總在材料上肆其考證。考的是材料,《書》的語言、文字、事義、傳抄、篇卷、次第等。考這些材料的方法,也仍是材料:紙上的和地底下的。此即王國維所說的「二重證據法」。

講考證的朋友奉此語為無上祕要,其實可笑,因為材料不是證據。且「周書論辭,貴乎體要」(文心.敘志篇),此又豈考證所能為哉?

再說了,考證上古文獻的基礎是文字學,而真正好的文字學家,卻都是詩人。如近代章太炎、黃侃、王國維、陳夢家、郭沫若,誰不是詩人呢?小學工夫,一般人總以為擘積重重,貴在徵實,實則文心奧窔,非神思妙悟,難有所入。若非詩人,就只顯得笨。二重證據?那只是王國維用來告訴笨伯的門面語罷了,真正的本領仍在詩心、神思、聯想、觸機、感通等處。

此外,我們也不能把文字學聲韻學崇高化,認為國學大師之標準,就在於是否通小學。不知小學僅是小學,入學之基,通之何難?況國學中更有大人之學乎?

即就小學言之,現今也不應以清代為標準。因為我們已不是清朝的文字學家了。他們所要考釋的,只是古書上的文字。民初以來,增加了一項任務:還要處理新出土材料上的文字問題,如甲骨、敦煌寫卷。

近日馬王堆漢簡、郭店楚簡、清華簡、北大簡等等更是可觀,吸引了無數文字學家關注,動不動就要出來爆料一下,說又發現什麼珍貴的簡帛、可以破譯什麼古史了。自媒體、網站更是喜歡這類話題,以搏眼球。可真要他們做,又做不出什麼,一個長沙馬王堆,《簡帛整合》就忙了四十年。

其實那些東西,既然幾千年沒人看過,當然也就沒有任何影響,跟幾千年來之中國可說毫無關係,有什麼研究之價值?

縱使這跟恐龍蛋一樣,也不妨有人去研究研究。但我們畢竟活在一個新的時代,這個時代另有幾個問題,比歷史上的文字問題更為緊迫、更為重要,乃是現在這些文字學家所沒意識到或未及處理的。


二、

這個時代還有哪些文字問題呢?

一是新文化運動以後,白話文盛行;社會也因為現代化變遷,而出現了一個迥異於古代的語文環境。這個環境裡的語文問題,根本不是考釋古書古文獻那套本領所能處理。

二、清末以來,中西交衝,遂有漢字改革之議,想模仿西方人採用拼音文字。結果形成了拼音及簡化字。這種文字改革運動又因受政治影響,竟形成民族文化的大分裂。臺灣香港仍守傳統,大陸則改行簡化字。這個問題該如何處理,正考驗著我們這代人的智慧。再加上新科技的發展,漢字有計算機化的困難,急需肆應。古代雖有「字樣學」,規模與內容遠不能跟今日相比。

三、明清時期,華人出洋謀生者已多,近百年來規模越擴越大,海外華文教育的問題乃越來越嚴峻。而全球交流愈形熱絡,外邦人士學習華文的情況也就愈普遍。兩方面的需求,共同促成了一個華文教育新時代。對此時代,我人如何因應?由此延伸的,還有華文文學的發展、華文出版的問題呢!

以上這些,是我們這個時代必須處理的,急迫性更大於考釋古文字、說明歷代語文之變遷。

四是文字的哲學問題、文化問題。如《說文解字》,大家都說那是中國第一本字典,可是許慎寫這本書難道只是做編輯嗎?嗨,其體例始一終亥,乃是在表達他的世界觀呀!文字從來不只是工具,還體現著民族的思想、價值、對世界的指涉。使用文字的人,也從不僅是被動地使用,他還會創造新義、變更指涉,以滿足他對人生的詮釋。老子的道、孔子的仁、孟子的義、荀子的類、墨子的兼,都是「強為之名」的,有其特殊哲學意涵。故做哲學探究,在中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董仲舒說的,要「深察名號」。我們現今論文字,更應由此著手,做哲學文字學的處理。清代文字學家,除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以外,涉足於此者鮮矣,更甭談由此進行中西哲學的對勘比較了。

這些合起來,就是中國語文研究的新天地。我們能於此開天闢地嗎?


三、

臺灣曾有出版社邀我寫一本《文字學》,我擬想的內容,就是歷史文字學、社會文字學、交流文字學、文化文字學、哲學文字學五大塊。這才是文字學的全貌,現在的文字學太窄也太淺了。

但書後來沒寫,因為「託諸空言,不如見諸行事」,我選擇直接辦點事。

開端的行動,是創辦近代第一本社會語文學刊物《國文天地》月刊。不僅要研究活的、社會的語言文字現象,還想做漢字統合、推動全球華文發展等事。

漢字統合,有個大的思路或脈絡,不是孤立的反對簡化字,是涉及近代思潮之反省的。怎麼說?

我們穿任何衣服,都有得不得體的問題。所謂得體,有三個層面,一是合身體之「體」,指衣裳之大小、長短、厚薄、合不合乎我們的身體。其次是合身體之「身」,指所穿的衣裳合不合乎你的身分。貴人而服傭隸之服、僕役而衣士夫之服,大家都會覺得刺眼。再者,得體還有合身體之「合」的層面,即場合問題。不同場合該有不同的穿著,沒有人會穿著晚禮服去踢足球。

穿衣如此,說話亦然。語言有其身體層面,就是語種、語系、語音等。如果我們講中文而怪腔怪調,彷彿洋人,或不合中文語法,誰都聽了會匿笑,認為語言不得體。

同樣,語言也有其身分層面。士大夫、下里巴人、男人、女人、官場、黑社會,各有其不同的語彙、語用方式,絕不相同。如不注意,也會鬧出笑話或亂子。

再就是語言之場合問題,比穿衣更為講究。有家室之語、有廟堂之言,不得相混。文章中為什麼會有各種文類之區分,不就在處理這個問題嗎?詔、誥、章、奏,行之於廟堂;書、札、哀、啟用之於友朋;傳志記於身後,餞序發諸離筵,場合不同,內容與口氣就都要隨之調整。


四、

這些都是常識,應該沒什麼可爭議的。

然而不然,近代之白話文運動,就是要打破此種語言常規,逆其本性地進行一趟語言單一化運動。

在語言之身體層面,白話文運動推動著國語化,事實上削弱乃至消滅了方言。

在身分層面,以下里巴人語言為正宗,謂引車賣漿者流的語言才是活語言,痛詆士大夫用語為死語言死文字。

在場合層面,對上、對下,親疏遠近,功能、目的都不管,只有一套語言。寫信給長官、部下、父母、師友、親人、陌生人,可以都是「某某某你好」或「尊敬的某某某」。這都是使得語言單一化的。白話文運動以來,語言越來越單調直白,即由於此。

之所以要如此單一化,乃是把語言當成強國之手段,因而此事本身也就是語言之政治化。語言政治化了以後,就可將中國之戰敗,解釋成是文化衰弱所致;再把文化衰弱,理解為因語文太差,使得民智無法普及,或文字語言本身就野蠻、落後,所以要廢除漢字漢語。

這,一方面是自我迴圈論證(文化差所以敗,敗了又證明文化果然差;語文差,所以民智不開;民智不開又證明了語文果然差)。一方面別是找錯了答案,把軍事上的弱等同於文化弱。殊不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並非秀才之文化就劣於兵,正因兵無文化之故。乃誤以為秀才亦當學兵那樣不講理才好,於是竟一個勁地去學兵。

當然,秀才學兵,亦非絕對不可以,畢竟有文事者還須要也有武備。但只當學其強健體魄,而非改造自己的語言文化以同於兵。近代卻又恰好是拼命朝改造自己語文之路鑽。不知改造語文即能強國之例,歷史上也是沒有的。

當時一根筋,只想到語文須予改造,因為老百姓太愚昧了,所以要用最簡單的工具。可是如此一來又陷入語言工具化,忽略了語言不只是工具。

再者,國弱民愚,民愚乃是教育問題,不是因語文太難了才使他愚。白話文運動以來,改革語文者老是批評中文太難,故要簡化、拼音化。

不曉得難不難是外國人乃才會有感覺的。任何民族、任何語言,只要從小在其語言環境中自然習得,什麼語言都不難,都是「少習若天性」的。英文、俄文、西班牙文、拉丁文、中文、日文、吐火羅文,梵文,對該生活場域中人來說,沒有任何差別。成年人、外國人,脫離了語境,又過了語言習得期,要想學會一套新的符號,則學任何語文都是困難的。差別只在於:語言體系若相近,可以學得較快一些罷了。如果語言體系迥異,像中國人學印歐語、印歐語系人學中文就都會覺得難,久習乏功。

近代語文改革者不知此理,常忘了中國人學洋文也是很難的,競相站在外國人角度說中文實在難學。

其次,又常抽離「場合」的語境問題,孤立地比較語言,努力論證中文果然甚難。常見的:「英文才二十六個字母,中文卻要認幾千幾萬個字」云云,即屬於這種謬論。

其謬,不僅在於抽離場合,單憑形構斷優劣,更因其比較是虛假的。不是要通過比較來看出差距,而是利用比較的方式來說明中文確實繁難。其比較之基點根本就不一致。

英文是字母的組合,中文是筆劃的組合。英文要用許多字母才能拼成其文字詞彙,中文若也以字的組合單位算,則應該說中文僅有五筆。五筆字型,可以構建所有中文字,誰繁誰簡呢?

此外,還另有些先生不以字母或字論,他們根本反對字,認為那是野蠻、原始的表現,必須「進化」到拼音才算高階。他們以英文拼音為模型的思路,更是明確。

如此處心積慮,找理由論證中國語文太差、不利學習,目的是什麼呢?從壞處說是漢奸,要亡國滅種。從好處說是好心腸,希望能改善國弱民愚之問題。

可是要改善民愚之現象,重點在普及教育。五四以來,許多先生們不花氣力於此,反而在改革語文上耗費氣力,結果折騰來折騰去,普及教育竟還不如實施傳統文化之香港臺灣。古人云「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如今,則是在到底該怎麼改造上改來改去,把一張網弄得破漏不堪,而魚尚不暇捕哩!

本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欲善其教育,應先改善工具,這種工具論也非全無道理。但簡化的工具,必然只有簡化的功能,白話文運動,已然將語言簡化了;簡化字之施行,又把文字再簡了一番。語文之繁美精深,竟成了毛病,不復為人所嚮往。社會上人乃至學者專家,精煉清通者已少,文采斐然則成了奢求。以這樣的語文表意,實只等於用梳子勺水,聊勝於無而已。

更可笑者,是本來想改造語言工具,結果人自己被簡單鄙俚的文字改造了,從本來可以或追求文質彬彬,變成鄙俚粗俗不堪。以魯莽耍性格,以粗口為常態,即使學術會議和外交場合都不免。至於網路上,各種汙言穢語,狂噴不已,更是令人懷疑:這還是一個號稱有歷史、有文化的社會嗎?

所謂社會要有文采,不是要人整天引經據典、詩詞歌賦;而是首先要能說人話,不能開口閉口汙言穢語狺狺然;其次要吐屬文雅,注意遣詞造句;再則是就是要能時地場合得體,不能單一化。


五、

除了單一化、政治化、工具化、簡陋化之毛病外,還有一大問題是科學化。

現今之國語和普通話,實質是一套人工語言,參酌北京語、古代官話而造,既不同於古官話也不同於北京話,事實上也不是原先任何省份之自然語言。簡化字同樣也要如此,乃基於「科學性」之要求,人為地造出這樣的簡化字及拼音方案,與原先自然形成的語文,頗有差距。

這種人工語言,乃是近代科學領域中的工作語言。例如數理運算,自然科學所用,大多即是人工語言,非生活語言和自然語言。近代語文改革,就模擬這一狀態,所以也造就了這套人工語言。試檢當年改革語言文字時的文獻,就可發現「科學性」實為其關鍵詞,故此舉亦可視為科學化之成果。

但人工語言乃濟生活語言之窮而生(例如學術術語、符號、對聯、詩詞格律、駢文、以及文體化之各種做為,都是人工語言),現在倒過來代替了生活語言,事實上就排擠了人工語言領域之發展。藝術語言,如駢文、格律詩等又都被斥為死語言,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領域皆大量挪用外國術語或乾脆直接用英文。

此一態度,與其工具化是相關的。而語言之工具化又使得語言之文化問題深受漠視。這與西方近代語言哲學、符號學之發展可說恰好相反。西方無論談語言與思維、語言與人生、語言與神話、語言與服飾……都是關聯著文化的。我們則否。我認為這便是近代我國語言哲學或符號學的不發展之內在原因,文化符號學、語意學研究都很差。

改善之道,不是要恢復文言文,而是要強化漢字的活力,復原漢字的風華,發展漢語在世界的地位等等。更應重新反省白話文運動之做法與觀念,讓語文在我們生活中重新「得體」起來。社會上的人乃至學者專家,文辭皆不講究,簡白潦草,畢竟是可羞的。

編按:1971年12月,馬王堆墓葬一號墓開始進行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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