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筆記|法蘭西的暴力美學
猶如老生常談,認識文化的途徑通常有二:知識(knowledge)或是經驗(experience)。而大部分應該與我雷同:除了育養我們的古典中文知識圈之外,對於他者的文化脈絡通常隔靴搔癢。就算有了第一外語英文(或日文),頂多將自身的知識推及到英文(日文)視野,然而知識也不見得落地,語言背後的思維系統才是根本差異。而這也是為何就算語言流利,到了外國生活依舊避免不了衝擊,得詳加適應,才能在異地過起自適的生活。
而法國(France),遠端的西洋之國,與台灣的淵源不深,其形象當然就更趨模糊。要能實際接觸法國,通常得要刻意花時間閱讀學習,在選擇不多的資訊中消化咀嚼,才有輪廓。我的法國經驗也不能說多深刻:大學輔修文學,有幸讀過幾本作品,修了幾年法文。而我最早的直接經驗也是觀光客,在聖誕週寒冷的巴黎街頭逡巡;而後,就因為申請了學校,自 2019 年住在巴黎至今。
然而有件事情,打從第一次在巴黎當觀光客的時候就一直徘徊在心底,時不時感到異樣。這個朦朧的感觸難以命名,每回遭遇時卻總又加深我對這感覺的體悟,姑且就只能稱它為法蘭西的暴力美學。
Pont de Alexandre III 亞力山大橋,巴黎華麗的塞納河景色。
暴力美學的意思是這樣的:法國是一個對於精緻之美非常著迷的國度。這種精神深及每一個角落,萬事都有一套精緻的技藝與標準,無論載體為何。這種癡迷套在正向事列時是一種歡快的體驗:甜蜜的糕點、婀娜的服飾、典雅的擺設、華麗的市景。而這也是巴黎這座城市之所以讓人流連忘返,也是法式文化可以成為一種生活想像,風靡世界的原因。
然而此種精緻之美若與負向事列掛勾,就不見得是如此單純的體驗了,如果精緻之美背後的代價是違逆正義與公理、與殘暴相生,這種「美」與「惡」的連結時常更顯異樣鬼魅。我有時候回想起大學時楊植勝教授的美學課,就曾經有一次小組討論在議論這個主題:美是否該為道德服務?判斷美學價值時是否要涉及道德評價?凡此種種。我當時的生活經驗並不足夠讓我有明確的判斷,就算有立場也多是以淺顯的個人倫理出發。然而走過一趟外國,也才發現這原來是一個如此懾人的主題,因為法國這個環境,或是它的文化脈絡,竟會讓我時刻憶起這些問題,躊躇不已。
我第一次有此種異樣情緒,是 2014 年在巴黎當觀光客時發生的。當時去了歌劇院(Opéra Garnier),對於眼前金碧輝煌的建築驚嘆:原來城市可以成為這種樣貌。然而我卻也幾乎在同一個瞬刻感到一陣惡寒,因為走過這麼多歐洲城市的我明白,要將城市蓋成巴黎此種等級的金碧輝煌,背後必然是巨量的代價:稅、資源、時間。沒有執政者的一意孤行,或是沒有人民對此等美麗的執著,巴黎不會是此等樣貌。也許是我作為台灣人的經驗敏感,立刻聯想起建造歷史性建築背後的強硬意圖,是巨大的權力宰制的壓迫。面對眼前的壯麗時,我感受的除了巴黎之善美,卻也有一部分,是暗流之中潛藏的憤怒。
我第二次有這種情緒,發生在 2019 年。成為了巴黎商院的學生後,與法國同學們約著以徒步方式探索巴黎。我們的出發點從巴黎市政廳附近,里沃利大道開始(Rue de Rivoli),自羅浮宮側門進入,穿越玻璃金字塔,走入杜樂麗花園。全世界的政治中樞建築群莫不希望氣勢滂礡,繁花似錦佐以康莊大道,的確充滿帝國統治的痕跡。我們走到路途的終點,停留在一個偌大的圓環上,中央立著方尖碑。往後看去,再繼續走下去就是香榭麗舍大道,更遠處就是凱旋門。圓環四處連接道路,車流橫溢不絕。
我當時對巴黎的印象還沒從點連成線,不確定我們駐足在哪裡,只聽法國同學微笑跟大家說:「歡迎各位來到巴黎最知名的景點之一,這裡是協和廣場(Place de Concorde)。」我才轟然醒悟,這個可以寬廣到可以萬眾朝聖的地方,就是法國大革命斷頭台的立足之處。就是在這裡葬送了一萬六千人生命,包括路易十六與瑪麗安東尼皇后。廣場濺血,萬頭攢動,猶如觀賞巨星風範。革命的暴力與激情離我們並不遙遠,而如今這依然是巴黎初秋微光下米白色的美麗廣場,噴泉流水湧出,有如優美的畫作。
二十一世紀協和廣場上的埃及方尖碑。這裡正是法國大革命的斷頭台刑場。
城市的歷史無法變更,只能審視與原諒。我並不批評巴黎最終選擇用此等方式呈現協和廣場,畢竟任何國家都有可能以相似手法重新描繪血腥之地。然而對我來說更弔詭的,卻是法國至今依舊對於瑪麗安東尼(Marie-Antoinette)皇后的熱情,她不只是永恆的歷史圖像,同時也是永恆的少女偶像。凡爾賽宮官方網站對於瑪麗安東尼的描繪是這樣的:她首先是叛逆的皇后(La Reine rebelle),而後是時裝的領頭人,再來則是政治無知的犧牲品,最後則是沒能擔負起皇族責任,卻擁有氣度的悲劇少女。
She demonstrated great courage during her trial before the Revolutionary Tribunal and at her execution. (她在革命法庭與行刑前,展現了絕佳的勇氣。)
這個官方論調之溫和,與我原先預期的譏諷相去甚遠,畢竟我所認知的大部分對於亡臣遺族的批判兇猛的多。法國對瑪麗安東尼形象的定調,依舊有層粉色的濾鏡,像是在對這位帶領法國走往精緻時尚巔峰的妙齡女子的憐愛。凡爾賽宮至今依舊販售有瑪麗安東尼形象包裝的絲巾、糖果盒、馬克杯等製品,介紹法國知名人物的兒童讀物也有她。也可見當代法國對於瑪麗安東尼形象的態度。
但你若問法國人,如果你身在大革命時期面對瑪麗安東尼,你會把她送上斷頭台嗎?我想,讚嘆憐愛是一回事,真正選擇送皇后上刑場的依舊會是多數。有時我不確定,瑪麗安東尼為何可以有現在的評價,也許正因為她命定的結局,催生出了她的夢幻地位。她的美必當與她的惡互存。美成就了她的死亡,而死亡也成就了她的美。
對於革命的驕傲也是法國無所不在的獨白。我曾經不只一次聽過法國同學,抑或法國同事在閒聊時說:「政府過於強硬,巴黎必當就會暴動。」抑或「權威不聆聽聲音,就等著被推翻。」甚至是「我們即是革命的民族。」他們敘事口吻並不是玩笑,充滿驕傲與激昂。而住了一段時間我也明白,當他們說「暴動」、「衝突」、「推翻」時,這不是強調情緒的用詞,而是真有其意。黃背心運動在最激昂的時候我不在場,但我曾經在餘波盪漾時不小心在其他地方巧遇抗議的人群。當時我與日本同學在布列塔尼的首府雷恩(Rennes),拖著行李要穿越廣場,前往住宿地點。一名法國中年女性急忙拉住我,講起了一串法文,大概是說:「前方是黃背心的抗議,當他們在抗議時,手段有可能很激烈,而他們不會管你是不是外國人,你們還是從這裡繞路走吧。」我們走了遠路爬上旅宿後,窗外一陣奔跑與尖叫聲,大批抗議者與警方在明媚的大街上追逐叫囂,我們只敢偷偷地從玻璃內看出去。
有時候我總想,世界對於法國的印象總是浪漫,而對於法國人自己,革命此種以肉身之姿抗衡體制的姿態,或許才是浪漫的巔峰。而理想之美如此誘人,喋血也在所不惜。
Photograph by Anthony Gelot
不久前我前往楓丹白露(Fontainebleau)拜訪舊友,與他順勢前往楓丹白露宮一遊。典雅的莊園美景自然不提,再度吸引我目光的卻是楓丹白露作為拿破崙行宮時的收藏:他珍藏的槍炮彈藥,以及他的男士修容套組。這兩個類項相聚十萬八千里,卻有同樣特色:精緻、華麗、目不暇給,遠超過我流連眾多博物館的經驗。
武器作為展示用途,其雕琢當然讓人驚艷,可是這些武器的目的並不是作為裝飾用的,而是直取敵人性命之用。在此前提之下,純工具性用途並不能滿足當時的英雄,殺之外,還必須要美。男士修容套組讓我充滿微妙感觸的原因也是在此:這是拿破崙的行軍行李,其種類之多,金屬與木材之繁複,遠比我作為女性的經驗還要雅緻太多。在上戰場以前,他要將自己細緻打扮,用優雅的形象面對敵軍,或是面對歷史,因為對他來說,戰爭除了殺戮之外,作為領帥,他還要追求美。他必須追求美。
這種情節只發生在古典與戰爭時代嗎?並不。就恰好在我從楓丹白露之行回程,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則分享,有關一名風靡當代法國的網美屠夫 Alexandre POLMARD。因為其精美的傳統技法,養牛的知識,在網路建立起高端形象,以銷售高等肉品而成名。該肉販在官方網站上,將自己梳理乾淨,與這些毛色閃閃發亮,顯示其肉質之美好鮮嫩的牛,拍一張優雅的行銷照。
在法國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原本對這照片實在覺得拍攝挺好,習以為常。卻是我朋友突然一句:「照完照片不久後就會屠宰了嗎?」我才突然回到客觀視點,明白這個精美的形象塑造彰顯的文化視野。以行為而言,這的確是對於生命的暴力,而對於生命的剝奪依舊以精緻的形象包裝,而非其他面向。選擇這個敘事角度本身,或許也正可以說明這個屠夫之所以在法國得以風靡的理由。
凡此種種,範例可為目不暇給。這些案例背後違反的倫理也許不同,卻都與「美」掛鈎。正因為其美麗的包裝,工藝價值之高,觀賞工藝本身就足以讓法國人為此流連忘返,這種全方位的精緻之美,讓法國在各個面向上對世界宣告著獨一無二的文化視野,但是這個太陽下金光閃閃的國度,不可忽略的卻也是其深色的陰影,在宛如歌唱的語調中暗藏暴力的痕跡。
美是否該為道德服務?判斷美學價值時是否要涉及道德評價?法國之美,很多時候是踩在一個灰色的端點上。我有時總不免想,為什麼法國與日本對於彼此的精緻文化從十九世紀交流以來就有著孺慕之情,然而若是放在此脈絡思索,或許可以有另外一層答案:除了技藝之高,更多時候是在極端情境中屹立不搖的美。美是一種本我,一種道路,一種信仰。若這是一種求道,就算代價是要捨身,也在所不惜。
法國國歌由於取自大革命時期的典故,歌詞中留有豐富的暴力色彩。後世對於大革命的改編影視,決大部分也都不避諱法蘭西帝國在絕美之中墜入殺戮,而最終在浴血後成為世界第一個共和國的事實。法國法院曾經駁斥因為國歌太過暴力而意圖更換的理由,因為這首歌彰顯了法國的立國精神,而此種精神不該遺忘。而法國當初輝煌卻也慘烈的篇章也確實成為了現今世界的精神典範。最新一個由法國團隊編輯的影劇 La Révolution 的開場,濃重的白雪上有著血跡,悠揚而輕柔的配樂,伴隨著反抗者斬首貴族的畫面。敘事者講了一段話,非常優美,卻也許這段如詩的話語也最適合描繪法國歷史上白與暗的相互對照,以及美與惡之間的相生關係:「(殺戮之後,)黑暗時代終將成為啟蒙時代。」
法蘭西的暴力美學之歌是不會隨意歇止的。它依舊會在歷史,在當代,在各式各樣的器物與人物上顯現。在人們為城市讚嘆,為輕柔的話語所惑的時候,潛伏其中,然後在絕美的經驗之中湧上心頭。而也正是因為其華麗魅惑,行跡隱晦,也必當繼續吸引更多人接近與獻身這個國度,直到他們明白他們追求的並非總是眼前所見,而那長長的陰影也正是求道必然的代價。
而凡踏上此路者,也只能繼續哼唱法蘭西之歌。因為唯有如此,才能逼近這個民族看見的真正景色。畢竟說到底,我們也是知道的,走過一趟法蘭西,誰捨得離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