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讓每一件事情「無差別」變好 黃聲遠站在「田中央」實踐理想
「人永遠是最重要的。」建築師黃聲遠說。
黃聲遠在永和出生,新店長大,到台中念建築,留學美國,回到台灣之後,因為好朋友邀他到宜蘭解決一個案子,他從此落腳宜蘭,帶著一群年輕人上山下海,成立「田中央」,思考及解決空間、建築與公共工程的問題。
黃聲遠是建築師,也是藝術家,得過國家文藝獎,他兩度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從2016年開始,陸續在8個國家舉行巡迴展,向全世界訴說關於台灣的建築理念與故事。
今年德國的慕尼黑建築博物館,以台灣建築為題舉行展覽,名為「台灣行動」,宜蘭作為五大主題之一,格外令人矚目,展覽呈現「田中央」建築團隊20年來在宜蘭默默耕耘的軌跡,從宜蘭社會福利館、羅東文化工廠、西堤屋橋,到近期的壯圍沙丘、礁溪櫻花陵園,每一處作品都帶給人無限憧憬,令人好奇是怎樣的一群人,創造出如此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
對得起人生 選擇沒有人要做的零星公共工程
「我們這群人很正常,也很普通,只是比較不那麼工具性。許多人喜歡我們的作品,也許正是喜歡那種無差別的想要每一件事情都變好的感覺吧。」黃聲遠說。
52年次的黃聲遠,沒有大師的架子,比較像鄰家大叔,或橄欖球隊的隊長,很會照顧人,很能帶頭衝鋒陷陣。在辦公室裡,經常一件無袖背心就開始上工,到了工地,他照樣捲起袖子幹活。
他說:「選擇沒有人要做的零星公共工程,雖然對得起人生,但就是要面對地方縣市斷斷續續永遠無法順利到位的預算,以及各種不公平的事,有時候只恨我自己能力不足,讓年輕人做得辛苦,還常被誤會。」
黃聲遠心疼年輕人。他口中的年輕人,指的是「田中央」的工作夥伴。
他不只在意環境,更在意人,尤其是自己團隊的同事,因為你必須和這群人一起把事情做好,而思考建築,其實就是思考人與空間的關係。
跟黃聲遠談建築,他永遠先跟你談人。
選擇做好事 先想辦法讓好人出現在你身邊
黃聲遠說,你首先要完全信任你的團隊,然後承擔所有的成敗,「該我來承擔就由我來承擔,這樣的信任感才會使得同仁們提出的構想比較大膽,甚至瘋狂。」
黃聲遠強調「瘋狂」很重要,「因為它可以挑戰沒有必要的限制,可是通常你去挑戰一個很誇張的事,背後又會引發非常多的挫折,會引來不必要的抱怨,你就必須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
有大哥在的感覺真好。
像一家人的感覺,是許多人對「田中央」團隊的印象。
黃聲遠很篤定的說,接觸「田中央」的人,你會變樂觀,會覺得自己可以變得更好,「這世界上有很多好人,問題是如何讓好人出現在你身邊?雖然你偶爾也會遇到倒楣的事情,但這就跟感冒或被狗咬一樣,一下子就過去了。大體上,你身邊若都是好人,你做事情就會感到很愉快。」
每天都看山 童年令人懷念的糞坑味道
回首自己的成長及學習過程,黃聲遠感謝自己的父母,「他們都是軍公教人員,假日經常帶我出去玩,我小時候不是在海邊,就是在山裡,我有很多時間親近大自然,有時候禮拜一上學,海水的味道還停留在身上。」
黃聲遠說:「住在新店的時候,住的地方四面都是山跟稻田,放學之後一直到飯之前的時間,我幾乎都在外面亂跑,騎腳踏車,或到田裡放風箏,路過田邊的糞坑,那味道我到現在還記得,我覺得還滿香的,我和農村就是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家中買電冰箱、洗衣機,留下一些大型的紙箱子,都被黃聲遠拿來當玩具,「從中間切開一個洞,裝個繩子,讓窗戶可以打開……回想起來,這些動手的經驗,應該可以算是我接觸建築、思考及動手創造空間環境的開始。」
黃聲遠說他從小就喜歡動手、動筆,塗塗抹抹,當時從家裡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遠方的山,黃聲遠會拿起水彩筆畫畫,畫上橘色、粉紅色等色彩,有同學會質疑他,山怎麼會是這種顏色?黃聲遠說,那就是他看到的顏色,「就好像我常跟人家說,宜蘭的山是藍色的,很多人會認為山是綠色的,但有些是真實的顏色,有些是環境變化所呈現,當時我就知道如何分辨及表達。」
只要到宜蘭 頭就不痛了
「田中央」自己的宣傳文案這樣形容「田中央」的開始:「一位在1989年逃到美國去尋找新的、可能的生活方式,找不到答案又逃回來的台北青年,某一天,在接到他大學摯友的電話後,這名青年『黃聲遠』從此搬到宜蘭定居,並在宜蘭的前兩年開始探索土地、向居民學習的建築人生……」
黃聲遠笑說:「其實是因為只要到了宜蘭,我的頭就不痛了!」
黃聲遠說,出國之前,每天都感到焦慮,每天頭都很痛,也許是在都市生活的壓力造成,也許是對前途感到徬徨。從美國回來後,受大學同學陳登欽的邀請,他到宜蘭參加一場會議。
那是一個關於演藝廳的舞台設計案,要決定做三面式舞台還是鏡框式舞台,會議主席是當時的宜蘭縣長游錫堃,會後游錫堃就問旁邊的人說這個年輕人是誰?以後叫他多來開會。」黃聲遠笑說:「可能他覺得這個小孩子講話很直吧,以後多來刺激。」
黃聲遠說,那時候他對政治什麼的都不懂,哪個官比較大也搞不清楚,「那個年代也沒有電腦,連打字都要找打字房,連簡報都要從頭摸索怎麼寫,完全在一個無知的狀態。但是每天有機會去游泳、泡溫泉,我滿喜歡這種在好山好水之間自由自在的感覺。」
受到宜蘭這塊特別的土地以及「反抗精神」的啟發,黃聲遠慢慢體會到這塊土地是活的,他認為,只要年輕世代不被專業所束縛,就可以一點一滴從任何一個角落,哪怕從一個籃球場、一條水溝開始,自在的找到業主、選擇資源,一起創造從容且準確的合作精神。
黃聲遠說,他覺得宜蘭人心胸特別開闊,講話也很直接了當,當地研究水文、歷史、地理的工作者及老師,都喜歡跟他聊天,而且知無不言,讓他可以快速了解宜蘭大小事。後來有機會參與審查會,當委員,開始更深入了解宜蘭,從而展開「田中央」的諸多計畫。
為城市留白 以大棚架為地景參考線
在慕尼黑建築博物館中,「田中央」的作品以四個面向來呈現 ,分別是「設定基準:大棚架做為地景參考線」,「凝聚記憶:與時間作朋友」,「重回大地:記住身體,忘掉時間」,以及「認真生活在山海土水之間」。
關於「大棚架」,黃聲遠解釋,台灣到處都看得到棚架,因為它很便宜,只是通常都簡單做,或讓它非法存在,拆了也沒關係。然而當它被做得很大,開始成為一個都市尺度,可以兼容許多東西,在遮風蔽雨之外,棚架下面還可以有各種可能性,也能穿透過去看到其他地方的風景,這樣的棚架就能創造一個邊界模糊的「留白空間」,進而標示出市民對公共性的期待。
「大棚架」理念的最佳示範,非「羅東文化工廠」莫屬,沿梯而上,「羅東文化工場」4樓的空中藝廊,陳列著時常搬到工地現場討論而覆著塵土的工場模型。在巨大而抽象的棚架底下,光影相互交織迴盪,人們在這裡了解自己所處的位置以及和城市的關係。
不過這樣的特殊空間,從設計到落成,歷經兩次政黨輪替、三任宜蘭縣縣長、7任文化局長,「田中央」在14年間,持續面對都市規畫、預算、材料使用特性等各方面的考驗,累積許多寶貴經驗。
3條維管束 凝聚記憶、和時間作朋友
「維管束計畫」計畫,同樣是「田中央」歷經20年的探索而累積,這是以宜蘭河及舊城區為基礎,想像整個宜蘭如同植物的莖和葉,維管束彼此連接、構成系統。
第一束維管束不只創造硬體,更希望能振興舊城的精神,把宜蘭河匯集天地的能量輸送至舊城及新生活區,進而邀請人們學習照顧這條身邊的大河。它實際上是提出了一種城市永續經營的策略,透過開拓步道、種植樹木、提供聊天的空間,置入建築元素,重新定義空間。
第二束維管束同樣從宜蘭河出發,經過學校、酒廠及周邊舊城產業區,並連通轉型成宜蘭美術館的老臺灣銀行及百年廟宇旁的小徑,一路迎向新建的中山國小體育館,以及丟丟噹森林火車站藝文生活區。
第三束維管束位於宜蘭市南側人口密度最高之新文教住宅區的核心,串起了小學、國中、文化中心、高中、大學、女子中學等學區,是目前田中央工作群仍在努力中的城市基礎設施建構,也正分段規劃中。
永遠不放棄 無時無刻想著解決別人的問題
黃聲遠表示,「田中央」無時無刻都在想著如何解決別人的問題,因為別人的問題,就是你我的問題,「我的基本哲學就是,每一個小小的心願都是平等重要,再怎麼瑣碎、困難,都要去面對、解決。」
但是這樣處處為人著想的過程,其實非常折磨人。
「就像我們提到『和時間做朋友』,這聽起來很浪漫,但其實很悲情耶,有一種含著眼淚、帶著微笑在做事的感覺,就是要去接受很多事情沒有成功、但也沒有失敗的狀態,所以才要和時間做朋友。」
黃聲遠感慨道:「很多人做不下去的時後,就忘了初衷,一心直想著一定要成就某一件事情。但你不能急著每件事情都非得照著既定計畫走不可,不管是你自己的SOP,還是別人給你定的SOP,還是合約上的規定。如果你心情上可以接受『這一切都是可以調整的』,那我們就有可能比別人多一點機會,總有一天會達成目標。」
沒有空悲觀 最有興趣的事情就是忍辱負重
黃聲遠說,田中央的資源不會比別人多,「因為我們所有的案子都是公共工程,意思是完全得照採購法,那為什麼我們可以做出比別人花更多物資及精神去執行?那是因為,當我們可以把別人歸咎、抱怨、追究責任的事都吃下來、扛下來,這件事就不會終止,就可以一直做下去,這樣資源才可以不斷進來。」
黃聲遠舉羅東文化工廠為例,前後花了14年,「不是我們動作很慢,而是因為外在條件實在太不好,太不符合原來預期公平正義的社會可以承諾給你的條件,但這是大多數人都會面對的情況,並不是別人特別要害你、刁難你,如果你因為這樣就放棄,你的理想就不會發生,一個不發生,兩個不發生,理想就永遠做不成。」
黃聲遠道出做公共工程的無奈與現實,卻並不悲觀。
「我自己最有興趣的事情就是忍辱負重。」黃聲遠說,他的策略就是,盡量去想辦法,面對、應對,「中間換黨執政的時候,你也不要吭聲,不要跟他正面衝突,因為你告他、他告你,告來告去,最後很多事情還是沒有辦法做。」
黃聲遠說,這不是一個輸贏對錯的問題,但你千萬也不能讓錯的事情發生,怎麼辦?「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去『卡』。」
黃聲遠說,「田中央」常會自己去競圖,「不是我們真的想去標那個案子,而是看準那個事情可能會被搞爛,只好先進場把它卡住。」
黃聲遠說,按照台灣的慣性,很多事是會愈做愈差的,比如說,好好的地方把它變成主題樂園,好好的路把它開大,「你覺得這是不對的事,但如果你用說教的方式去阻止它,又絕對不會成功。我們卻可以透過完全合法的條件進場,慢慢利用本身合法的權利,使得每件事情主事者都必須跟你討論,我們就有一點機會把價值觀跟願景融入到其中,就看我們可以撐多久。」
黃聲遠說,「田中央」走的一直都不是一條容易的路,只是堅持理想,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永不要放棄。我們沒有很成功,只是比較不失敗,但就算只是這樣,還是很激勵人心不是嗎?」
(本文出自文化+雙週刊第89期「進擊的台灣建築」,08/02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