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山占领:美国大选的漫长终章
「美国政治会陷入“死亡螺旋”,还是回归体面?」
梅德乐
2021年1月6日的美国佐治亚州和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原本等待着美国大选之参议院选举的最终结果,以及对选举人团票进行象征性点票,却不期然上演了预示美国政治未来的二重奏。
一边是选举上共和党颓势难止、传统红州逐渐翻蓝,随着民主党员沃诺克(Raphael Warnock)和奥索夫(Jon Ossoff)先后宣布获胜,时隔近二十年后,这个南方红州的两个参议院席位重新回到民主党手中。另一边是在合法程序以外、大规模冲击政府机构的群众运动,包括“骄傲男孩”(Proud Boys)等极右组织在特朗普号召下前往华盛顿举行“拯救美国大集会”,国会山一度被占领。最终,国会山冲突在4人死亡、52人被捕的结局中落幕,国会直到晚上清场后才得以复会,将仪式性的唱票确认程序走完,最终确认拜登当选下一任总统。
确认是由特朗普的副总统彭斯宣布的。此前特朗普已多次施压他要拒绝承认选举结果,但最终彭斯没有按照特朗普的意志行事。他表示宪法并没有赋予副总统不承认结果的权力,谴责国会冲突及示威者暴力,拒绝推翻大选结果。美媒指,特朗普对此不满,目前彭斯的幕僚长肖特(Marc Short)遭禁止进入白宫。
佐治亚州的选举失败和特朗普败选的最终确认,进一步加剧了共和党内部因特朗普路线之争带来的分裂,这一分裂的根本问题很简单:如果特朗普不能带来最终的选举胜利,共和党是否还要为了避免疏远他的选民基础,而继续冒险走这条可能带来政治动荡的民粹主义道路?
关键两席
伴随着民权法案的签署,两党在南方票仓局面对倒,支持种族平等的民主党人若没有南方背景,在“桃州”就难求一胜。因此民主党这次借拜登历史性突破的契机,全取两席,可谓艰难的胜利。
拿下参议院的关键两席,使得目前由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出现两党平票、50-50的状况,这意味着,未来在拜登政府下,一旦投票时两党都遵从党派路线,就将由当选副总统的民主党人贺锦丽投下关键一票,这实质上宣告民主党控制两院,共和党彻底下野。
总统卸任时将行政和立法权都输给反对党的情况并不鲜见,但特朗普只花了一个任期就做到了通常需要两届任期才能完成的事情。去年大选时,民主党意在两院完全掌握立法权的尝试,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先前被看好翻蓝的几个参议员席位都功亏一篑,挑战失败,而在众议院的领先优势虽然保住了,却意外地缩小了一些。
想要避免拜登成为没有立法主动权的“跛脚鸭”总统,民主党就必须寄望于在1992年以来都没有投给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佐治亚州,把最后两个参议员席位拿下。尽管“桃子州”在总统选举时就已经创造了足够的悬念和惊喜,但在当时同一天举行的参议员第一轮选举中,民主党的得票总数依然是落后于共和党的。
而今年佐治亚的双重参院选举,也是共和党的艾萨克森(Johnny Isakson)因身体原因辞职而带来的意外,二十年来难得一胜的民主党极其少有地将两个席位都拖进了佐治亚州独特的第二轮选举。这一制度原本是种族隔离时代的遗产。彼时支持种族隔离且在佐治亚一家独大的民主党,在联邦废除南方的各种压制黑人选民手段后,引进两轮选举制,以取代“白人初选”选举方式,以确保白人候选人不会分票,不让黑人候选人渔翁得利。但伴随着民权法案的签署,两党在南方票仓局面对倒,支持种族平等的民主党人若没有南方背景,在“桃州”就难求一胜。因此民主党这次借拜登历史性突破的契机,全取两席,可谓艰难的胜利。
佐治亚州双重参院选举,原本是解决共和党分歧的关键时刻——如果共和党能够在参议院延续多数,至少还能说特朗普的票房号召力尚存。然而,由共和党推出、为争取城郊女性选票的女性商界精英洛夫勒(Kelly Loeffler),却与特朗普“钦点”的科林斯(Doug Collins)陷入苦战,转而投向民粹主义路线,双方争相向特朗普表忠心,洛夫勒甚至表态将在1月6日反对确认选票。
这种内部竞争为两人造成明显分票,也为民主党的沃诺克取胜提供了一丝可能。身为牧师的沃诺克曾在奥巴马任内积极参与争取扩大医保的运动,不但得到大多数非白人民主党选民青睐,也获得进步派背书,最终也就不负众望击败洛夫勒,成为佐治亚州史上第一名非裔参议员。
而另一席位上,年仅33岁、来自乔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的民主党人奥索夫,曾在2017年的补选中打破众议员候选人的全美筹款纪录,动员了大量的青年选民,几乎拿下1978年以来都属于共和党的席位。本次竞选他又筹得超过一亿美元,冲击在任参议员普度(David Perdu)。最后,奥索夫凭借亚特兰大和周边郊区的大量选票,在点票最后阶段反超获胜,创造历史。
不过,夺取到立法主动权后,民主党依然远远无法达到能够给冗长议事“剪布”的60票,在阻力较大的立法议程上其实并不会有多大改观。
共和党两战全败,一大原因还于在亚特兰大近年的城市扩张,使得这个地区形成了更加多元化的人口,并且带来原蓝州企业,推动人口结构改变;另一大原因则是2018年州长竞选失败的斯泰茜·艾布拉姆斯(Stacey Abrams)所发动的“公平竞争运动”,致力于在佐治亚州消除广泛存在的选民压制,提高了非裔和其他群体投票率。特朗普动员出来的乡村和低收入白人并不能填补共和党四年来在城市和郊区丧失的选民空洞。
不过,夺取到立法主动权后,民主党依然远远无法达到能够给冗长议事“剪布”的60票,在阻力较大的立法议程上其实并不会有多大改观。而很多民主党支持者心心念念的政治议程,如增加最高法院大法官名额以逆转保守派多数,又或者赋予波多黎各州地位增加参议员名额,都已经被民主党中间派参议员否决。
可预料的是,拜登的内阁任命将会简单很多,目前尚有争议的预算办公室候选人Neera Tanden过关难度将大大减小,拜登还可能尝试去提名包括沃伦(华伦)、桑德斯在内的进步派人士进入政府,而不再为了获得通过而一味求稳。同时,包括提高最低工资、扩大奥巴马医保(Obamacare)、取消特朗普的移民限令、选民权利保障和枪支控制等立法议程,今后相信会拥有更高优先度,不少进步派议员都在推特上列出了自己的议程清单,以在未来推动通过。
另外,拜登提议的9000亿美元新经济刺激计划也更可能获得通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参院多数领袖麦康奈尔直接否决。拜登还可以回避一些棘手的潜在问题,例如特朗普重要盟友罗恩·约翰逊(Ron Johnson)将不再担任政府监督委员会主席,因而亨特·拜登(Hunter Biden )的中国交易问题将不会在国会层面上继续调查。
不过,在拜登的“百日计划”中,气候和税制问题十分重要,然而民主党内的曼钦(Joe Manchin)等中间派参议员可能不会紧跟总统指挥棒,同时温和派共和党的罗姆尼、科林斯、穆尔科斯基等人则会再次扮演胜负手角色。总而言之,拜登的雄心虽然在国会山有了新希望,但依然有党内党外的各种因素掣肘。只不过,从同一天哥伦比亚特区发生的闹剧来看,现在看起来更大的问题将会是在国会山外。
共和党的分裂
特朗普四年的民粹主义路线来到高潮,而他和共和党其他派系的矛盾也暴露无遗。
1月6日点票开始之前,彭斯发出声明,指不认为宪法赋予副总统单方面宣布选举无效的权力,会尊重投票结果。参议员多数领袖麦康奈尔也有相同表态,且直言这是他36年参议员生涯中最重要的一票,如果仅仅凭借失败方的一面之词就推翻选举结果,美国民主制度将陷入“死亡螺旋”。
这番前所未有的重话标志着共和党建制派正式与特朗普“割席”。
在此之前,共有14名共和党参议员,包括两名当时在竞选中的佐治亚州参议员,和超过100名共和党众议员,曾先后表态将拒绝认证选举结果。这一数量虽然不小,但还是达不到法律要求的两院多数,因此没有任何实质结果。
在国会山冲突发生之前,特朗普宣称自己“绝不认输”,并且鼓动支持者“一起前往国会山”。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前往国会,而是回到白宫,并在拜登发表讲话后发出推特,先抨击选举舞弊盗窃了自己的大胜,然后才对冲击国会的民众喊话“我们爱你们,但是你们该回家了”。推特、脸书、Instagram等各大社交网络平台为避免进一步暴力升级,旋即将总统账号封号、禁言。
国会复会后,几名共和党参议员都退出了反对阵营,其中一直都是特朗普高调盟友的格拉汉姆(Lindsey Olin Graham)和科顿(Tom Cotton )都表态不能再支持总统,而反对阵营的领袖克鲁兹(Ted Cruz)和霍利(Josh Hawley)也没有再出席会议,虽然众议院依然有一百多名共和党议员试图阻挠认证程序,最后也只是延迟了宣布拜登当选的正式确认时间而已。
经过此役,特朗普四年的民粹主义路线来到高潮,而他和共和党其他派系的矛盾也暴露无遗。多年来保守派共和党人和特朗普的战略同盟,似乎根本上只是眼馋特朗普的选票动员能力而已。
特朗普成为总统后,频繁地在各地选举中为自己的支持者背书,而这些候选人大都是政治素人背景,主张极度党派化,毫不在乎政治正确,这一定程度上疏远了较为温和的郊区选民。但是两院的共和党人无法忽视2016年的选举胜利,对他们来说,特朗普带来的新选票是共和党完全不能放弃的。
特朗普或许也清楚,这是他在党内除了总统职位以外最大的优势,因此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在2016年选举中战胜了民主党,同时宣称自己其实也赢了普选票,只不过民主党“作弊”了——这招在2020年选举中又派上了用场。2016年的胜利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史蒂芬·班农设计的竞选策略,也就是把特朗普塑造为底层的民粹主义“工人党”代表,是一把挥向美国政治精英建制派的大锤,这和维护既有制度的保守主义传统共和党完全不同。
尽管最后班农也成为了白宫内斗的牺牲品。
只要“群众动员”永远有效,特朗普也并不排斥成为“工具人”,共和党人们则可以把自己减税之类的传统共和党议程灌输给这个政治门外汉。但特朗普在党内立足的两大优势,在1月6日之后都不复存在了。
特朗普拒绝承认失败,当然可能有个人心理层面上的因素,但更为要害的,或许是他知道自己对于共和党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的不少大胆而出格的政策,即便在共和党完全控制立法和行政机构的时期,也经常遭遇阻力。他经常借用“沼泽”来攻击不听指挥的华盛顿官僚,而这便孕育和催化了QAnon和“深层国家”(Deep State)等阴谋论的诞生与壮大。一位出名的QAnon阴谋论者在国会山占领中,甚至披着兽皮坐在议长席位上耀武扬威,这是几年前不可想像的事情。极端团体“骄傲男孩”甚至自称有一位成员一直在特朗普政府内工作,其主席也自我标榜曾经获得总统邀请前往白宫。
特朗普在选举上的出众动员能力不仅仅来自于其民粹主义的政策主张,同样来自于其长于政治动员的执政风格。当选后,他依然喜欢出席各类竞选动员式的大会,他多年的电视真人秀表演技巧,使他能够轻松地唤起出席者的激情,并认同各种难以在华盛顿正式场合获得掌声的主张。同样,他也会吸纳、背书那些对他积极表达认可的地方活动分子,鼓励他们在党内初选中挑战共和党建制派。
对共和党来说,之前只是边缘的茶党运动算是影响较大的草根运动,特朗普则大大扩大了共和党选民的草根运动和自发组织,就算其中不少都是主流化的极右翼组织,但依然能够体现政治热情,并转化为选票。而这些活跃的狂热派系也不断在街头为特朗普的动员力提供有力证明,双方相互维持了对方的政治存在。
过去四年,烈度越来越高的民间政治冲突中,特朗普一直坚持班农式“敌我分明”的政治图景,只要是反对民主党主张的,无论新纳粹还是白人至上主义分子,特朗普都不会真心实意地谴责他们的暴力行动。而其他的共和党人,例如麦康奈尔,对这些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群众动员”永远有效,特朗普也并不排斥成为“工具人”,共和党人们则可以把自己减税之类的传统共和党议程灌输给这个政治门外汉。最典型的,就是博尔顿的鹰派主张一度几乎完全主导了特朗普在朝鲜和伊朗事务上的方针。
但特朗普在党内立足的这两大优势,在1月6日之后都不复存在了。
刚刚开始的“特朗普式”群众运动?
干扰甚至打断合法民主程序,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有完全不同的含义,但这些形式上的相似并不能推导出实质上的接近。有不少评论者都指出,右翼要有所行动的新闻其实并不新鲜,占领事件反而突出了白人特权。
没有选举的胜利,并不代表特朗普支持者人数不众;没有总统的加持,也不能说他们的杀伤力不大。这一批冲入国会大楼的人,虽是响应特朗普号召而来,但也很明显是缺乏必要组织度的运动。
占领事件之后,台湾和香港的互联网舆论上分别出现了将事件与2014年太阳花运动占领立法会,及2019年反修例运动七一攻占立法会相提并论的类比。北京方面,外交部也迅速发言,指国会山事件证明美国在香港问题上虚伪。
值得思考的是,干扰甚至打断合法民主程序,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有完全不同的含义,但这些形式上的相似并不能推导出实质上的接近,因为抗议者的政治诉求、目的、对象的权力来源等,都有很大的不同。相比香港和台湾政治运动期间民众对立法机构的占领,华盛顿冲击国会的这批人既没有可行的当场诉求,也没有更高的政治主张,甚至难以维持占领状态,只是冲进大楼内部,甚至没有占据主席台进行政治表态。
更进一步,特朗普虽然已经败选,但是还没有完全下野,反观参与反修例和太阳花的参与者则完全是在野力量,这也是在根本上不同的地方。
在国会包围现场,示威者没有自发形成的人链供应后勤,就连冲到国会大楼前的广场和冲进大楼,也是警察半推半就,没有非常严重的暴力冲突。 值得强调的是,特朗普一直标榜自己代表“法律与秩序”,因此和警方关系非常友好,这也是他们能顺利进入大楼的一大背景。
有不少评论者都指出,右翼要有所行动的新闻其实并不新鲜,占领事件反而突出了白人特权——相比于BLM运动连国会山的楼梯都上不去,特朗普支持者能进入大楼,已经是相当大的“进步”——如果在场的人是黑人抗议者,那很可能一开始就会遭遇更强大的武力驱散。不过,国会大楼内有出现死亡案例,一是因为当时确实有要员(彭斯)在场,二也是美国警方长期以来过度暴力的又一次体现。
共和党不会愿意自己输,但也不会想要一场革命。特朗普的动员力越来越成为不稳定因素。
回到特朗普身上,这些特征意味着他尽管拥有群众动员能力,却不能够有效控制他们。这些右翼激进分子对国会的冲击,对于民主制的正常运作来说过于危险。共和党不会愿意自己输,但也不会想要一场革命特朗普的动员力越来越成为不稳定因素,已经有消息称,内阁开始讨论援引宪法第二十五条,要求直接中止特朗普的总统职务;议长佩洛西甚至强调,假如内阁不采取行动,民主党将提出弹劾法案,让特朗普提早下台,并永久失去参选公职的资格。余下不到二十天的内阁,现已出现离职,包括国家安全顾问博明、交通部长赵小兰等,已于发稿前夜辞职离开。
无论如何,在2020年这场漫长选举的最后,特朗普再一次向美国展示了自己的执政成就——对美国制度本身和大众对其的信心的冲击。即便拜登当选、顺利宣誓,特朗普支持者也不会突然改弦更张,他的政治遗产也不会突然消失。在美国可预见的未来中,越来越多的团体将会诉诸议会以外的方式发出声音,无论左右。
特朗普点燃了一团他不想也不能控制的火。他在政治建制之外动员人群支持的“社运”路线是否才刚刚开始?最坏的情况下,美国未来可能会陷入一种暴力日常化的大众政治,走向麦康奈尔所说的“死亡螺旋”,也有可能国会被占领的场面太过冲击,令特朗普的群众支持大幅缩水,美国政治回归体面。无论如何,如果有人期待世界在2021年回归旧常态,那恐怕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梅德乐,21世纪新型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