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是中共党员,现在想申请美国绿卡
「怎样向美国移民局回答那个问题——你和共产党划清界限了吗?」
特约撰稿人 林知阳 发自纽约
等待多年排期后,31岁的陈彬终于拿到了美国绿卡的面试资格,但政府的一纸文件却令他惴惴不安:2020年10月2日,美国移民局发布了一份“行政指引”,表示禁止共产党员及其他极权政党成员寻求美国永久居民身份和入籍。“一般来说,现任或曾经的共产党员或其他极权政党的成员都会被视为没有移民资格(inadmissible)。”文件中写到。
尽管指引内容只是重申移民法中对共产党员的限制,一直以来许多符合条件的申请人都可获得豁免,但该政令却重新将党员身份的敏感话题,重新拉进了中美公众的视野。
陈彬是在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那时他上大三,拿过奖学金,也曾担任学生会干部。“入党,才能证明你是好学生。”陈彬回忆。
大学毕业后,陈彬出国留学,记载党员身份的人事档案也封存在了老家的人才服务中心。他表示,这些年没有交过党费,也没有参与过党组织活动,刚来美国那几年,关于党员身份“没有人问过、甚至自己也忘了”。然而,留美七年后,抛在脑后的身份因中美关系恶化而成为一颗“定时炸弹”,终于在美国移民局的新规发布时“引爆”。
与此同时,一个中文聊天群组在加密通讯平台Telegram上悄然吸引了近800名成员——他们多是计划移民美国的前任或现任中共党员,从其他移民讨论群中汇集而来。群成员们,不希望等待多年的申请在敏感时刻因为应对不周而付诸东流。大家在群里交流党员移民时的经验与波折:有人“报喜”,表示在如实告知前党员身份、递交退党声明之后顺利获得绿卡;也有曲折的经历,要借由生于美国的子女,以直系亲属是美国公民为由向政府申请豁免;还有更多消息令人忧心,譬如2020年末网传泄露的195万党员名单,使人担心个人信息在背景调查时被美国政府获得;还有不少讨论,想方设法在中国共产党不提供统一官方证明的条件下,寻求切实证据表明美国移民局高压审视的问题——
你和中国共产党,划清界限了吗?
“客观证据”
原则上,美国针对共产党员的移民政策从未发生过本质上的改变:二战后,美国出台一系列法律条文,遏制共产主义在美国本土传播,移民系统也对共产党和其他极权政党成员的移民和归化作出限制和禁止。但禁令所有例外:对于前共产党员,如果能证明退党超过五年,或入党时未满十六岁,或被强迫入党,申请人便仍有机会移民;另外,若申请人的直系亲属是美国公民,也可申请特殊豁免——这样的政策,已运作了数十年。
自特朗普政府执政以来,中美关系持续恶化,美国出台的许多政策和法律更直接瞄准了中国和中共党员身份。譬如,2020年末,美国取消了中共党员和直系亲属“十年多次入境”旅行和商务签证的申请资格,还有报导称白宫计划对中共党员及亲属做出更广泛的入境限制。同时,美国政府称“基于国家安全考虑”,许多来自于中国军方背景院校的中国留学生被吊销签证,一些华裔科学家和涉及中国官方的中美科学合作项目也相继遭到FBI的调查。重申并强调中共党员移民禁令,令许多人感到当头棒喝。
另一个重要的时代背景是,不论申请人来自何处,美国移民申请流程在过去四年变得更难、更复杂。尽管坚称不反对“合法移民”,特朗普主导的白宫曾在无法撼动移民法的前提下,进行了一系列执行上的调整——增加额外审批步骤(为职业绿卡增加新的面试流程、出台“公共负担”政策审核申请人财产),削弱庇护签证,繁复官僚手续,大大提高H1B劳工审核标准(高技术人才H1B签证被打回复审的几率,从2015年的22.3%上升至40.2%),以致移民审核个案大量积压,等待时间漫长。而针对前中共党员的身份加强审核,也被视作系统性削弱移民流程效率的措施之一。
实际操作中,申请绿卡(永久居民)申请人需要至少在三个环节坦白自己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一是在递交移民申请表格时,要回答一道新增问题,“你是否在过去任何时间担任共产党或任何极权政党成员,或有任何隶属关系?”)——在这一问题上,如若撒谎,则有签证欺诈的风险。陈彬选择了坦白告知,但他担心这会带来更严苛的背景审查以及更多的不确定性。
第二步是提交证据证明自己符合特殊情况——退党超过五年,入党时未满十六岁,或非自愿入党。“四、五年前,申请人只要提供一个比较简单的说明,解释自己曾经有党员身份,就可以了。”在马里兰州从业的华人移民律师蔡茫茫对端传媒说,但是,“过去一年来,申请人需要面对的情况比原来更复杂。”蔡茫茫的客户有七成之上都来自中国,其中约一成曾有党员身份。
不少人,包括陈彬在内,都卡在了这一步。根据中国共产党党章第九条,“党员有退党的自由”,具体步骤是“经支部大会讨论后宣布除名,并报上级党组织备案。”但具体的讨论和除名步骤如何进行,很难找到操作指南。党章第九条还写道,“如果没有正当理由,连续六个月不参加党的组织生活,或不缴纳党费,或不做党所分配的工作,就被认为是自行脱党”。依此看,像陈彬一样的海外人士已算自行脱党。但问题是:如何去党组织索要到一份脱党“客观证据”?
陈彬拜托父母给寄存党员档案的人才服务中心打电话询问,对方查询后表示,陈彬已拖欠党费数年,要求先补齐党费再谈其他。
第三步则是绿卡面试。可能长达三个小时的面试是漫长绿卡流程的最后一步,不确定性也最大,视乎申请人个案的复杂程度、政府在政策“黑箱”中给出的建议指导,以及移民官对共产党身份的意见和对指导的解读。最好的情况下,申请人如实表明退党经历可顺利获得批核。若遇到严苛的面试官,情况大不一样。陈彬和其律师搜集的经历来看,面试官可能会对入党时间、入党原因、宣誓内容、党费、是否担任过党的领导职位等内容反复盘问,一些问题会详细至“写过多少思想汇报”、“思想汇报的内容是什么”、“有没有推荐过他人入党”、“入党和退党时候的心情”、“现在是否还认可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思想怎样发生转变”、“现在如何看待共产党”等等。获得绿卡数年后申请归化为美国公民,也要经过类似的面试步骤。
最坏的情况,是被当场拒绝。这对动辄等待三五年排期的职业绿卡申请人来说难以接受。去年九月,就有用户在海外华人圈影响力颇大的“一亩三分地”论坛发帖,表示面试时突然被移民官当场告知一项新政策当日起实施,不再接受“被动脱党”的申明,并以此作为唯一理由拒绝其绿卡申请。过去一年来,因为过往党员身份被拒绝、盘查的个案散见于美国的华人论坛里,不时激起大量讨论。
一亩三分地的创始人、绿卡移民版管理员Warald表示,这类争论的显著增长,多发生在过去一年之间。
“党的孩子”
焦虑正在不断扩大,哪怕不是党员的中国新移民也不能幸免。
细读美国移民局发布的文件,其关注对象的解读空间十分宽泛。文字上,不仅看申请人是否曾经加入中国共产党,还要审核申请人是否在过去任何时间内隶属于(affiliated with)共产党的任何组织或团体。在缺乏具体操作指引的情况下,来自“党领导一切”的中国,几乎每个人都可以从少年前锋队、共产主义青年团和其他组织活动里多多少少找到与中共的联系。
数位接受端传媒访问的绿卡申请者都表示,在中国长大的日子里,读小学时加入少先队、戴红领巾,读中学时加入共青团,几乎是“例行公事”,甚至“一些回民同学(指回教民众,即穆斯林)也入了团、入了党”;逢新学期开学,他们要进行两至三周的军事训练,俗称“军训”;从中学到大学,甚至读到研究生和博士,“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概论”等政治课都是必修,不仅算入学分,也写进了当时他们申请留学美国的成绩单中。
“从这个角度说,谁能和共产党脱得了关系?”一位正在等待绿卡排期的中国移民对端传媒说,她拒绝透露自己是否为中共党员,但表示“人人都是唱著红歌、在党的旗帜下长大的孩子。”
1989年后,中国共产党在校园和大学加速扩张。根据中国共产党颁布的《普通高等学校基层组织工作条例》高学党委“统一领导学校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同时,要发挥行政系统和工会、共青团、学生会等群众组织以及广大教职员工的作用,共同做好思想政治工作,牢牢把握党对学校意识形态工作的主导权”。但这些措施落实在具体实践上,不乏行政操作和利益挂钩来大量招募党员,落实在必修的党课、与党员身份挂钩的评优奖学金、干部职位上。
党在中国民众日常生活中的渗透,与美国官方文件对中共关联的无限解读可能,相互构成了每个中国新移民都必须面对的困境。不仅是普通人,许多海外民权人士、中国流亡者都曾是共产党员。最近的案例是,流亡美国的民运人士杨建利,他在美国入籍面试时坦承自己在1996年入境美国时隐瞒了自己的党员身份,他的入籍面试也因此失败。
另一位熟悉华府政治的华人移民律师对端传媒表示,政策中使用的“关联”(affiliated with)一词会在操作层面上具有“极大的弹性”,取决于美国政府怎样培训移民官,也取决于中美两国在意识形态上的“新冷战”会否继续升级。“譬如,曾经是团员、少先队员,会不会被挡在移民的大门之外?法案中提到,美国国土安全局对此有最终的决定权(As determined by the Secretary of Homeland Security)。这是所有中国移民头上悬著的一把剑。”这位律师说。因业务原因,她不希望透露真实姓名。
同时,至少两位华人移民发现,他们近期在美国境内申请延续当前签证的时候,表格中有一个新增问题:“你是否曾经参加过军事训练或者准军事训练”。“我上学时在学校参加的军训算不算是准军事训练?如果我填了Yes,是不是意味著我的签证完蛋了?”其中一位移民对端传媒说。
局势动荡之际,这样的问题,即便资深移民律师也难以给出确定的答案。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回想自己大学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经历,陈彬表示,“感觉是顺利成章的事”,“真的没想过那么多。”大学一年级提交入党申请书,“入党介绍人就是我的室友”,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提交思想汇报,然后在党组织面前陈述自己的思想历程,成为预备党员,最终在大学四年级的第一学期,他转正成为正式党员。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作如下宣誓:一、终身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 二、党的利益高于一切。 三、遵守党的纪律。 四、不怕困难,永远为党工作。”入党宣誓词中如此写到。
陈彬家中无人担任公职,也坦承自己修读政治课“也就是背背书应付考试而已”。到了2010年即将大学毕业时,他一边提交美国留学的申请,一边也在北京找工作,甚至报名过一场国家公务员考试。“二十出头的年纪,什么样的机会都想试一试。”
但这样的解释,且不提有多大机率能够说服美国的移民官,即便在中国留学生和移民内部也通常不被接受。在“一亩三分地”上,与陈彬类似的经历常被讥讽为“吃里扒外”、“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边当著党员想占尽在国内找工作的好处,一边又贪图美国自由舒适的生活”。也有人说他“当初看见入党对自己有好处,就入;发现美国生活更好,就来。投机取巧,没有原则”。
“这可能是因为过去几十年的中国的社会现实,”蔡茫茫蔡律师表示,“许多人虽然从组织关系上曾是党员,可能没有考虑党作为一个意识形态和政治信仰是怎样的。”他表示若在绿卡面试时只强调当时入党可能受到的群体压力或种种好处,而不是将共产主义看做意识形态问题 ,申请人也许会面临更多风险。
没能适应两国关系恶化下的新形势,再加上语言和文化差异,就更容易造成沟通的鸿沟。蔡茫茫律师表示,过去有人会将入党原因解释得很简单,“说因为我(读书时)成绩好,自然就成为党员了”,而现在这样的理由“一般不被(美国)移民局接受。需要解释申请人为什么入党,党员期间有什么样的活动。”
但个人陈述之外,9100万中共党员很难找到有效的官方退出机制。“绝大多数中国共产党员都没有被公然开除党籍的资格,”国际关系智库智伍德罗·库威尔逊中心的中国问题研究员Rui Zhong指出。被公然开除出党的党员,或犯下重大过错,或地位显赫,或两者兼备,大部分海外新移民并不满足这样的条件。
Google搜索趋势里,“退党”关键词的搜索在2020年随著美国政府各类政策与传闻的出现而达至历史最高峰。各个中文论坛和聊天群组里,端传媒记者看到人们提出各种各样的可能方案,譬如提交党费电子缴交记录,或者申明自己有宗教信仰、不符合党员要求,或者在淘宝网购买退党证明,甚至还有人建议去找曾经的党支部书记书写个人申明——如不成功就威胁要在外媒曝光。
对退党“客观证据”的强烈需求,也滋生了独特的产业。长期以来,受中国政府打击的法轮功一直将登记退党、鼓励三退(退党、退团、退队)作为宣传重点。在2020年8月,具法轮功背景的“全球退党服务中心”开始经营“退党证明”业务,80美元一张,只需填写基本资料并缴付费用,并无任何核实程序。但其法律效力仍然存疑,端传媒没有获得证据显示出具此证明可帮助移民申请。
还有人决定铤而走险。一些人猜测,中国共产党与美国政府交换党员信息名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矢口否认自己曾是党员,借此逃避审核,并非不可能的事,口耳相传的案例也并不鲜见。在Telegram上一个中文交流群组中,有305人参与了关于此的匿名投票,4%的参与者表示自己是党员,但是在申请时考虑隐瞒,试图“蒙混过关”。
“我们建议申请人从实陈述,”蔡茫茫表示,“这是法律,也是职业道德的要求。绝大多数普通人在认真准备和对待这个问题后,还是可以通过面试拿到绿卡。提供不真实的陈述,从程序正义角度,会造成很大的隐患,不值得。”
身份危机
两国夹缝中的普通人,不得不面临愈发切身的身份危机:大方承认自己与共产党的关联,要面临美国政府的严苛检视;否认曾经的身份,则有可能违反联邦法律。哪怕不是党员,曾入过共青团和少先队的申请者应如何解释自己与党的隶属关系?若打压范围进一步扩大,直系亲属的党员身份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这些焦虑,并不会因特朗普离任就有所减轻。对于中国和中国共产党的强硬政策,如今跨越美国两党。
2020年的12月,美国参议院全票通过《高技能移民公平法案》(又称S.386法案)。这个法案是为确保申请移民美国的人士享有平等的权利,但法案中新增了一个条款:与中国军方及共产党有关联(affiliated with)的外国人,不得在美国境内调整移民身份、获得绿卡。但这个“关联”该如何界定,法案并没有明确写出。
“将明晃晃的歧视条款写在了法案之中”,一些身在美国的网友认为,“这是第二个《排华法案》”。
S.386法案最初是犹他州的参议员Mike Lee和现任美国副总统贺锦丽(Kamala Harris)在2019年担任加州参议员时一起发起的。有报导指出,法案原本没有中国条款,但一些对华强硬的共和党参议员在参议院投票前夕加入了相关内容。而现在,许多华人论坛里的网友开始号召大家给本地的议员打电话表示反对法案,希望在法案提交众议院之前发出声音,拿下“排华”条款。
“在九十年代,你若在美国和人提起中国共产党,可能会说起天安门事件,人们会想起红色中国,”Rui Zhong表示,共产党曾一度被看做地缘上的区域性威胁,压迫遥远的、身在中国和亚洲的人们,“但随著经济、科技与全球化,再加上新冠疫情激起的反华情绪,共产党在许多人眼中的威胁一下子变得切身起来。”而这份戒备,也最终将折射在中国面孔的移民身上。
这一系列立法与政策,究竟会是美国政府对中国共产党政权的定点打击,还是如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以意识形态为帽子进行清洗,亟待拜登新政府在未来的执行层面厘清。
“这些第一代(中国)移民,到了美国、愿意留在美国工作的话,很多人其实和政治根本就没有关系,更多的是希望自己有更好的事业和生活,”“ 一亩三分地”的Warald表示,“而上纲上线,最终给人带来的是恐惧感。”
受访者陈彬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