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多多买菜400小时/月工作制的问题究竟在哪里?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让我们慢慢来说。我不知道新近过世的那位年薪算上奖金是多少,不过让我们自己考虑一下,给多少钱你会愿意呢?我是个懒散人,幸运也没太大用钱压力。不过我猜想相当不少人包括matters读者扪心自问可能也会接受年薪3mio人民币的400小时/月,如果不行,8mio年薪加8mio身故责任给家人可不可以?我可能也会犹豫犹豫。钱给得到位了,毕竟大多数人还是没有过劳死,能活下来,明知风险为了挣钱赌一把,也是充分理性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我看不出雇主有什么道德上可指摘的地方。你提出跟我玩俄罗斯轮盘赌,我死了就死了,没死你给我一个亿,我同意了然后死了,求仁得仁,你有什么问题?

当然经济的和社会的不平等本身是一个问题,但是在一个给定的贫富差距背景下,作为个体的“资本”把锅推给“社会”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即使再谴责贫富分化的人,找对象的时候嫌贫爱富,也是无可厚非的人之常情。然而,作为个体的资本跟作为集体的资本是两回事,我们可以说作为集体的资本导致了贫富差距和种种悲剧,不过是否可以把泛泛而谈的批判资本主义落到批判某一个特定的企业上呢?不一定,马克思本人也主张要批判整个结构和制度而非某个人。我们这里先讨论拼多多作为一个行为者的问题。至于企业社会责任则是另一个问题,社会责任不能是一个筐什么都可以装,企业的社会责任不是对员工的。

现在的问题是拼多多并非刚刚设想的情况。新近过世那位绝对拿不到这个数,具体是多少不知道,但是从年龄和工种来说,按照税前五万/月估计到头了,折成每小时依然相当不错,但是大约为了五万月薪选择每月工作400小时的会少很多,反正我坚决不会。这样就产生了关键的问题——为什么这位以及很多其他人会答应呢?两种基本的可能:

1)贫穷且吃苦耐劳,这当然是很多人的情况,比如实际上卖菜的大妈并不一定工作时间短,收入还低,但是不得不如此。这部分就是拼多多知乎30秒回答中所说的“底层”。那么这样就产生了问题:假如累死这位真的是因为贫穷且吃苦耐劳而选择接受买菜,该如何评价拼多多呢?一种回答是,这时雇主没做错什么,因为雇主提供的是改善的选择,而尽管不尽如人意,受雇者依然有选择的自由,她的选择提高了其预期收益,而提供这个机会的雇主做的至少不是坏事。类比大饥荒中一个人要活不下去了,大财主提供给她一个卖身为奴的选择,尽管残酷,但是如果这个人自愿卖身为奴,那么两厢情愿对大家都有好处,总比饿死强。而这个大财主没做错什么,他又没逼她卖身,饥荒也不是他造成的。

残酷归残酷,很难说这个回答不自洽,如果自愿奴隶制太极端了,出于这个理由辩护嫖娼的却不在少数——而且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当然经典的批判是,饥荒就是财主制造出来的,要不是被迫交租子,人家本来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如果我们可以论证拼多多及类似的互联网资本恶化了社会环境,把年轻人推进生活居住成本乃至还债的陷阱,或者是由于大企业的行为导致更多企业倒闭或裁员、更多人失业或破产,那么这个批判能够成立。当然也完全可能不相干。假如一个员工是因为父亲酗酒赌钱欠了黑社会的高利贷而不得不接受拼多多买菜,那这个似乎确实归咎不到拼多多头上。

2)入职以前不知道会这样,由于工作调动或者虚假宣传或者辞职重新找工作的阻力太大或者由于温水煮青蛙的压力或者软暴力乃至就是暴力,总之被迫做出了接受拼多多买菜400h/m的条件。这个相对好说,就是强制,企业剥夺了员工选择的自由,或者通过削弱其选择的能力或条件或增加难度来阻止其自由选择。400h/m本身可能不是问题,但是如果企业导致员工没能自由选择,那么这个致人没得可选择是不道德的。譬如,我跟你玩俄罗斯轮盘赌,我死了就死了,没死你给我一个亿。我自愿的,可能没有问题。但是如果说我拒绝玩这个游戏你就要把我在伏特加里淹死,那你千分之千不道德,而你的不道德是在于你如何对待我,而非我们玩的赌局究竟是什么。

实际上在某一种解读下,马克思更关注的生产环节的问题,可以被理解为这样一种权力的问题,资本的本质被理解为一种人对人的支配关系。或许确实如此,仅仅在哪里放着十个亿那不叫资本,放着十个亿用来让人生龙活虎地选择400h/m,这才成了资本。就此而言,资本主义的主要问题,如马克思的原旨,在于披着形式化的自由的外套来剥夺人的自由。

总结一下,我首先说,如果雇员是出于改善条件而自愿选择400h/m然后死掉的,那么雇主很可能免于道德责任;后面我说,至少有两个理由雇主不能免于道德责任,一是雇主至少部分地导致了雇员不得不选择这种安排的前提(某种不幸、劣势或脆弱性),二是雇主用种种方式剥夺了或者侵害了雇员进行选择的实质性的自由。

下面再重新思索最开始的一点。就拿轮盘赌的例子来说,你开价,我自愿玩儿命,死了,你就一点道德问题没有吗?或许不尽然。

一种可能的批判:你在引诱我。考虑你知道我是一个吸毒上瘾但是还没有开始吸的人,你提出要买给我毒品。我可能拒绝也可能不拒绝,取决于我。但是你引诱我,试图利用我潜在的脆弱性来牟利并且预知到至少在某个方面给我带来严重的负面后果,这并非不可指摘。当互联网资本在一边描绘各种大饼各种鼓励年轻人过度消费另一边又试图让过度加班变成一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事情事,这就是毒贩在做的事情。

另一种可能的批判:尽管你尊重了我的自由,但是有些其他很重要的价值被忽视了,比如生命,比如人的尊严,比如整全的有价值的人的生活。假如我们承认,这些不仅仅是可以被自由选择的效用而是有着独立于其可被选择的价值,那么这些价值在市场交易的机制下就被泯灭掉了。

以上。


2020.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