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以來中原王朝兩三千年都在重複一個主題:從雨熱同期的河流沖積平原徵調足夠的人力和物資,消耗在北方前線——屯駐、修牆、賞賜、納貢,都有可能。圍繞著這件事,才有了如何編戶齊民、如何徵派稅賦徭役、如何鎮壓或者招安起義、如何把長途運輸物資、如何組織和控制軍隊、如何掌握用來控制其他人的人、如何維持這一套機器的穩定。。。由此衍生出整個中華帝國的運轉邏輯。

「長期對峙」,長期的、穩定的、消耗巨大但是別無選擇的對峙,郡縣制+科層制+文書行政+常備軍隊+立嫡立長不立賢這樣一套體制,實際上只適合執行這一件事。粗略地說,對峙前線會維持在進一步追加人力物力的邊際成本與換來的邊際安全優勢剛好相抵銷的地方,再進一分就虧了。一旦中原王朝找到了這個平衡,就會失去主動改變它的動力,所謂承平之世就穩定下來了,直到平衡被打破。

中原王朝往往在前期短暫擴張,發現很難佔到便宜了就轉向長期對峙的態勢,直到王朝走向崩潰的時候再逐步退卻。由擴張轉向保守的點,秦朝在始皇帝晚年,漢朝在漢武帝晚年,唐朝在唐高宗晚年,宋朝在宋太宗晚年,明朝在永樂帝晚年,清朝在康熙帝晚年。在此之前,用兵的理由主要是解決各種各樣的安全危機,盡可能控制緩衝地帶;在此之後,用兵則主要是將來犯者推回平衡點和對內鎮壓。當然也不是沒有反覆了,由於各種內外突發因素和統治者、當權者個人需要點影響,總會有偏離既定路線的時候,而這往往弄得瀕臨玩陷嚇死人。漢宣帝、唐玄宗、宋徽宗、明武宗、清高宗都有這種特徵。

王朝早期,「長期對峙」體制還沒有形成,因為:1)剛剛奪得中原控制權的王朝還沒有為自己贏得足夠的安全緩衝地帶,此時不擴張就會給子孫後代留下隱患,既然知道歷朝歷代都逃不過,還不如現在開個相對好的局;2)統治者手頭還有足夠的現成的老兵宿將,老百姓忍耐程度也已經被多年戰亂拉高了,打仗相對便宜好安排,把他們養起來讓他們安穩待著反而難上加難;3)為了維持穩定防微杜漸刻意設計的壓抑性非常強的牽制機制還沒有成熟。

至於到了轉折點以後,王朝轉向保守內向,因為:1)該有的生存空間已經留出來了,再往前走的成本太大,進一步擴張不划算了;2)中原王朝傳了幾代,往往自己知道就知道自己的兵究竟還剩多少戰鬥力了,而且實際上部隊不能太強大這也是設計的一部分;3)已經打下來的江山,隨著經濟恢復、社會變得複雜、社會矛盾不斷積累,治理起來越來越費勁,按下葫蘆浮起瓢;4)體制自身的僵化、腐敗和衰朽都體現出來了,因為「長期對峙」維持的就是穩定,所以統治機器長期「空轉」根本屬於題中之義。

實際上「長期對峙」之所以往往可以穩定許久——只要最高層不自己作死——,正是因為所有人各自權衡利弊評估風險,都沒有充分的理由首先改變現狀:每一個人都處於一個「當前狀況雖然不理想,但是改變現狀的風險極高而即使能受益也不會再有多大」的狀態。從一切為了穩定、攘外是因為需要安內的角度來說,這套機制一直以來就是大體上還算成功的。

當然也會有跑偏的情況,這往往需要幾個條件:1)地位穩定而威信未立的帝王或者還想更進一步的權臣個人年富力強,還有迫切的用功勳證明自己的需要,接班人問題也還不突出;2)內部以及邊陲地區一時半會兒需要鎮壓、安撫和綏靖的挑戰還不是很多,腹地的老百姓也還沒到隨時有可能大串連的地步;3)對外關係上出現了什麼能夠相互或者至少某一方向上單方面威脅生存的情況。假設存在這麼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而對方感到不安全而嘗試改變這種劣勢,如果中原王朝知道對方有這種感知和嘗試的動機,就會選擇先下手為強的策略。

然而更常見的情況,是從最高掌權者到整個中高階層,都沒有冒險的理由,維持長期穩定不去冒險才是最合理的選擇,這樣這些人都還能有好日子過,誰知道瞎搞會幹出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