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mocracy與其批評者之間的鬥爭已經延續了幾千年，從一開始是democracy vs aristocracy，到後來的democracy vs epistocracy and/or meritocracy，就沒挺過。難以做出明智的決策，這是democracy的批評者從古至今都在強調的事情，而辯護者則往往訴諸以下幾個理由：

1）由於“三個臭皮匠”效應和更充分的信息交流，democracy做出的決策並不一定比其他選擇更差；

2）democracy至少讓平素沈默的人週期性地對自己關切的問題have a say，有助於保護人們的權利和利益；

3）democracy體現了一些信條，比如“人只服從於自己所同意的權威”，比如說“我們相信人人都是平等的”

當然還有我之前分析過的最realistic的看法

4）沒有什麼比democracy更適合避免老百姓造反。

第四個理由我自以為問題不大，但是前三個理由都有很成熟的反對觀點：

1）democracy適合鼓勵信息交流並據此做出正確決定，這是主流的與social choice theory緊密結合的democracy theory過去幾十年間試圖argue的點，繼承的主要是Condorcet、Arrow的道統，又雜糅了Rawls和Habermas的路數。問題是熱熱鬧鬧搞了這麼久，也沒能給出非常有說服力的論證。後來很多人採取的策略是轉而訴諸於deliberative democracy，然而這就偏離了“一人一票”。大家基本發現，讓laypersons做出正確決策的最好的機制是類似於jury的制度設計，但是這根本不可能在足夠體量的政治體的足夠重要的問題上實現。

2）固然representative democracy最經典的理由，實際上也是歷史上主要的發展動力，就是通過讓人有選票來保障某種程度的人在自己的問題上have a say，問題是“一人一票”對於保護權益既非必要又非充分。比如，一個公正的法庭可以保護一個人的合法權益，但是並不需要任何“一人一票”的操演，而且對於很多成功實行democracy的政體，其成功恰恰在於可以用一套不民主的司法制度來平衡之；而“一人一票”反過來很難解決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壓迫或者漠視。Brennan的Against Democracy一書，我不喜歡也不贊同，但是他對於epistocracy的（錯誤？）主張是建立在一個（正確？）洞見之上的，那就是democracy往往反而會傷害平等、自由和權益。

3）A）對於“人只服從於自己所同意的權威”，Nozick有一個特別好的故事，叫the Tale of the Slave：首先考慮你是一個奴隸，你必須無條件服從主人的決定；然後考慮你作為奴隸被允許參與莊園事務的討論提供意見，但是奴隸主負責做決定；再考慮這個莊園實行的是“一人一票”制，莊園有好幾萬人，然而只有你是奴隸，你不可以投票，只能參加討論；再考慮，你被賦予權力在其他好幾百萬人達成平票的時候投出決定一票，否則不能投票，但實際上由於平票從來沒有出現過，實際上你從沒投過票；最後考慮，你在一個上億人的國家中，被允許投票，但是你所投出的一票只有在其他上億人剛好打平的時候才發揮作用。在最開始對主人俯首貼耳的奴隸和服從於剩下好幾億人而自己的一票從來都沒有決定意義的選民之間，從“人只服從於自己所同意的權威”的角度來講，有什麼不同嗎？B）而“人人平等”這件事同樣無法推出“一人一票”，不論如何選民跟被選出來的領袖之間是客觀上不平等的，多數人跟少數人之間是不平等的，在單一選區簡單多數制和很多折衷制度下大選區/大州和小選區/小州之間是不平等的；另一方面，為了“人人平等”並不需要“一人一票”，抽籤也可以，而且更平等。

在我看來確實相對有說服力的還是基於每個保護自己權益的論證，尤其是站在辯護democracy的角度上對於其他制度的批評。不論有什麼樣精心設計的epistocracy和meritocracy，都難以解決這個問題——憑什麼掌握權力了的這些人需要替沒有掌握權力的人考慮？憑什麼其他人有理由相信掌握權力了的這些人會為自己考慮？

但是如何能保證每個人保護自己的努力不至於損害其他人的利益呢？似乎可以這樣考慮——保護自己所需要的是一種negative的權力，只需要能夠否決侵犯自己權益的法案或者政策就好了；而要actively損害其他人的權益，則需要掌握提案、起草、修訂、設置議程等等權力。所以似乎考慮下面這種設計可能是有些道理的——

決策權——epistocracy and/or noocracy

否決權——democracy (representative and/or deliberative)

執行權——meritocracy and/or technocracy

簡單來說，由社會各行各業的知識精英來做出決策和籌劃，普羅大眾有權“一人一票”地否決前者的決議，而執行由職業官僚和技術專家負責。（看起來有點像是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分工hahahahahaha）或許大眾還可以有“參彈”（Ostracism？）的權力，來保障掌握權力的精英不敢太肆無忌憚地欺瞞和玩弄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