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天才少女” VS “文革青年棋呆子”
去年,一部講象棋女天才的片子《後翼棄兵》突然躥紅,街頭巷尾無處不在談論。和所有的熱點一樣,不同的人走進去,都能淘出自己喜歡的東西:女性主義、天才人生、少女成長⋯⋯
我利用新年前后的假期看了前四集,的確是一部精美的大製作。從電影級別的攝影到全面還原美國五六十年代風情的服裝設計、室內裝潢和街頭實景,再到精心設計和拍攝的每一盤棋局,從視覺層面來講賞心悅目、無可挑剔。題材也著力於一鳴驚人,填補了大眾媒體上女天才的空白,一時之間成為城中熱論。
但我沒有繼續看完,它對我的吸引力很快地消失了。所以,如果你想在下面看到的是對這部影片的回味和讚美,那麼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我腦海裡浮現的,也是我今天想講的,卻是一篇三十多年前的小說——阿城的《棋王》,也是一個棋痴、棋呆子的故事。
文革知青王一生從小家境貧寒,但酷愛下棋,逢人就邀局開戰,有意無意間得到了道家高人指點,棋藝大進,在自己周圍戰無不勝,插隊知青中遐邇聞名。他打敗了傳說中倪雲林的後人、同是插隊朋友的倪斌(腳卵)之後,又在縣城以一己之力,同時與九人對弈,贏得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勝利。小說同時也描寫了另一方面,因為家境的困難,王一生始終在飢餓和生存的邊緣拼命掙扎,既不失其愛棋之志,也不失其赤子之心,同一幫知青好友一起分享青春之美與青春之痛。
這篇小說篇幅不長,但說頭不小,有說講文革一代人心路歷程的,有說講道家、講傳統文化的,八十年代的時候曾經是青年心中的藝術經典、時髦話題。感興趣的人,如果還沒讀過,可以先去讀讀;如果讀過了,也不妨再花一小時重溫一遍,還會有收穫。小說寫的全是中國人的事兒,故事是生動傳奇的好故事,棋也是中國人的象棋,但對我們今天的年輕人來說,可能還沒有這部美劇新片中的天才大女主更讓我們感到親近。
時光荏苒,動如風車轉的流行文化世界裡,八十年代的流行品,當然早已是明日黃花。這本來一點不出奇。但這部火爆的象棋美劇偏偏勾起了我對這部小說的回憶。而當我回憶起它的瞬間,我就明白為何《後翼棄兵》讓我看得索然寡味、難以卒章。
《後翼棄兵》是一部相當熱鬧的電視劇。主角是一個頭頂光環的象棋天才,而且還是個女孩。她雖童年不幸,但因為棋藝上天賦難辭,之後的生活基本可以說是見佛殺佛、扶搖直上。短短幾集裡,我們看到沒完沒了的精妙棋局、沒完沒了的比賽場景,當然也看到圍繞她設置的一整套故事、一整套(尤其是男性的)配角,一整套六十年代美國撲面而來的精緻的懷舊。處處都讓人神經興奮,因為這也正是製作方致力達到的效果——但關上電視,閉上雙眼,很奇怪:我們眼前只有棋,只有比賽,人都消失了,變成了模糊的一串,還不如場景中一面漂亮的牆紙、女主角一條復古的裙子來得清晰。
但是《棋王》呢?同樣,裡面出現了各種各樣的人物,雖然有很多基本情感我們還能分享,但那一代人特殊的生活環境和內容,我們已經感到相當陌生。和在《後翼棄兵》裡一樣,我們也不停地看到棋、棋、棋,看到比賽、比賽、比賽,這次是我們人人熟悉的中國象棋,最後的比賽場面甚至到了金戈鐵馬、驚心動魄的程度。但讓我們同樣關上書、閉上眼,我們看到了什麼?都是人,努力吃、努力幹、努力活下去、努力活得更好的人。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差?
今時今日,能夠有一部如此解氣的“女天才”片子,對於我們這個連數學書都還在印著男女兩版的國家來講,絕不可謂不必要。只是我們也要清醒地意識到,這部片子對女性解放的意義,其限度在哪裏。畢竟,除了性別恰好是女性之外,這個天才並沒有帶給我們比一個男性神童更多的收穫。除了恰好有棋藝的天賦和旁人對天才的一路扶持之外,這個女孩也沒有給我們指出過任何一條普通女人能夠走通的道路。除了一點也不難預測的所有螢幕英雄隻手打怪的成功道路之外,我們也沒有從這個女孩身上看到多少對自己獨有的成功之路的探索。
在我看來,不論是不是出於商業成功的考慮,有這樣的強勁姿態、在大眾傳媒上一舉打破女天才的零紀錄,都是值得讚揚的行為。它是一道投入黑暗世界的閃光,給很多人以慰安和希望,至少是一段時間內的慰安和希望。但作為一部改編自虛構小說,而且改編自一部主角本為男性的虛構小說的“女性”電影,它回答不了上面的問題。這是為什麼它的影響終究活不過商業的熱度,走不進人們的生活。
因為《後翼棄兵》的問題不在於沒有寫“真正的女性”,而在於沒有寫真正的人。只有一個真正的人,才可能是一個真正的女性,這一點上跟塑造一個真正的男性並無本質的區別。這正是為什麼劇本不用對生平、經歷作出多大改動,就能如此輕易地將小說裡的男神童換為電視裡的女神童;也是為什麼我們看完全片,並不覺得自己認識裡面的任何一個人——我們當然是認識電視的演員,尤其是女主演了——我們想得起來的只有恢宏的棋局、漂亮的人物和唯美的畫面。我們只要試著想像一下,將《後翼棄兵》拍成卡通片,將大女主換為一只是象棋天才的小灰兔,身邊的人換為叢林裡各種各樣的動物,整個故事的敘事框架,甚至連順序和台詞都不需要作什麼修改,只要能保持同樣高水準的攝影和服道化,我們的觀影樂趣並不會減少。
但同樣的事情,永遠不可能發生在《棋王》上。因為裡面沒有一個人,我們不曾跟他見過面、吃過飯、吹過水、看過天;沒有一盤棋,裡面不是細碎地、跌宕地、悲喜交集地裹雜著你的、我的和他的人生。
且讓我們看看下面這幾段從《棋王》裡摘錄的文字:
呆了一会儿,王一生叹一声,说:“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不管怎么说,你父母在时,你家日子还好过。”我不服气,说:“你父母在,当然要说风凉话。”我的同学见话不投机,就岔开说:“呆子,这里没有你的对手,走,和我们打牌去吧。”呆子笑一笑,说:“牌算什么,瞌睡着也能赢你们。”我旁边儿的人说:“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说完就去看窗外。
⋯⋯
我看他對吃很感興趣,就註意他吃的時候。列車上給我們這幾節知青車廂送飯時,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聽見前面大家拿吃時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惡心。拿到飯後,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一縮一縮的,臉上綳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裡。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裡。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後,他把兩只筷子吮凈,拿水把飯盒沖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然後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幾。一粒乾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地小聲跳著。他一下註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飯粒兒放進嘴裡,腮上立刻顯出筋絡。我知道這種乾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裡去摳。終於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咽下去,喉節慢慢地移下來,眼睛里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我在火車上一直看他下棋,發現他同樣是精細的,但就有氣度得多。他常常在我們還根本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一盤吧。”有的人不服輸,非要下完,總覺得被他那樣暗示死刑存些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對方,說:“非要聽‘將’,有癮?”
很顯然,王一生是比一般人“呆”,因為他愛棋如命,任何環境都阻止不了他對下棋的興趣。但有一個例外,就是吃。在那個艱苦的年代,出生在那樣困苦的家庭,他年輕的人生裡充滿了挨餓的記憶,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對話:“我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愛棋歸愛棋,吃飯(生存)是第一。“天才敘事”的陳詞濫調被輕易地打破了,而打破它的不是什麼敘事的技巧,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面對自己生存的現實會自然做出的反應、做出的抗爭,這個“天才敘事”不是有意被打破,而是不得不打破。因為天才也是人,天才也會餓,天才也要先有生活。否則他不過是一個沒有體溫的“紙上天才”罷了,不擁有任何人生,也不會跟讀者的人生發生任何聯繫。所以我才說,《後翼棄兵》的問題不是沒有寫“真正的女性”,而是沒有寫真正的人。
再來看這一段:
躺下許久,我發覺王一生還沒有睡著,就說:“睡吧,明天要參加比賽呢!”王一生在黑暗裡說:“我不賽了,沒意思。倪斌是好心,可我不想賽了。”我說:“咳,管它!你能賽棋,腳卵能調上來,一副棋算什麼?”王一生說:“那是他父親的棋呀!東西好壞不說,是個信物。我媽媽留給我的那副無字棋,我一直性命一樣存著,現在生活好了,媽的話,我也忘不了。倪斌怎麼就可以送人呢?”我說:“腳卵家裡有錢,一副棋算什麼呢?他家裡知道兒子活得好一些了,棋是捨得的。”王一生說:“我反正是不賽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沾了便宜。我下得贏下不贏是我自己的事,這樣賽,被人戳脊梁骨。”不知是誰也沒睡著,大約都聽見了,咕嚕一聲:“呆子。”
這一段從另一方面再次證明,王一生不是一個因為愛棋、善棋,就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天才”——儘管這樣的天才在我們看的影視劇裡,數量之巨大、性格之雷同幾乎到了洗腦的程度。不,他很清楚自己是誰、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自己想要(以及能要)和不想要(也不能要)的事情,他從不將棋賽與人生混同。比起離開了棋、離開了棋賽,我們就很難再想像其人生的美劇女主來說,王一生是一個我們在生活裡都可能認識的人——他有血有肉,不比別人高尚,也不比別人卑微。不是什麼英雄,更不是什麼仙子,是一個優點缺點都很明顯,有溫度有脾氣、聰明、敏感的普通人。他最大的與眾不同,是有一個全心投入的嗜好,是有一份自己忠實對待的深情,也就是別人戲謔他的“痴”和“呆”。而事實上,雖然有程度的差別,誰又沒有呢?我們大多數人,只是缺乏勇氣的王一生罷了。
所以我們是愛著、親近著《棋王》的,不因為它是我們的“國貨”,而因為他寫了真的人、寫了真的生活和人性——它既高尚又卑微,既驕傲又脆弱——正如我們每一個人。這是文學能夠給予我們的獨特的愉悅。
當然,我也意識得到,很多人心裡可能會對這樣的比較心生不屑:一個是流行電視劇,一個是嚴肅小說,完全不在一個層面嘛。用嚴肅小說來要求流行電視劇,無非是一堆清高迂腐的廢話;把流行電視劇跟嚴肅小說放在一起比較,又可見是不懂文學而辱沒文學,可謂兩面不是人,吃力不討好。
可能與我們平時的常識相反,但雅俗之分是沒有定法的。如今我們認為是雅文學的小說,往回一百年,和今日的肥皂劇一樣沒有價值,士人大夫不屑為之。我們今日視為標準語的白話,當年只是肉菜小販、農民奴婢的口語、俗話。雅與俗,不過是個不停地互相影響、互相爭鬥的過程而非結果,世界上並不存在永遠的雅,也不存在永遠的俗。所以,我們今日又在小說和電視劇之間造出一個雅俗之界,實在並無必要。
在我看來最要不得的做法是,任何作品,看都沒看過,或是帶著先見草草一看,不論其真正之內容、風格、形式高低,只因為其體裁、作者就標上標籤、扔進雅、俗兩堆算數。就像這裡,我們當然可以輕易地把它們一個扔進肥皂劇,一個扔進嚴肅小說,see? 高下立見,拍拍手,這就完事了。但這是真正的入寶山而空手歸也,讀再多的書,看再多的作品,除了教科書上教過的“雅俗之分”外,什麼也不會學到。
文學和藝術上真正有意義的區分,實在只有好和壞,沒有雅和俗。如果一定要區分雅和俗,那麼標準只有一個:所有真實的——真實寫人、真實寫事、真實寫情、真實說話——即使粗糙,也還是雅;所有虛假的——虛幻的人、造作的事、偽飾的情、濫套的話——即使包裝再完美,也還是俗。特別要強調的是,這裡的真實/虛假,並非記實/虛構之別,乃是真誠/偽飾之別;並非創作素材之別,乃是創作態度之別。
空談無益,我們不妨一起看看幾個例子,它們在自己的時代裡,都曾是上不了台面的“俗文學”。
第一,中國俗歌舉例。
1. 敦煌曲子詞《望江南》
天上月,
遙望似一團銀。
夜久更闌風漸緊,
為奴吹散月邊雲,
照見負心人。
2. 敦煌曲子詞《南歌子二首》(男女對答體)
斜影珠簾立,情事共誰親?
分明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誰綰?
甚人踏裰裙?
蟬鬢因何亂?金釵為甚分?
紅妝垂淚憶何君?
分明殿前直說,莫沈吟。
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
夢中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自綰。
被蠻兒踏裰裙。
蟬鬢珠簾亂,金釵舊股分。
紅妝垂淚哭郎君。
信是南山松柏,無心戀別人。
3. (元)姚隧:《越調·憑闌人·寄徵衣》
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
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4. (元)陳草庵:《中呂·山坡羊嘆世》
晨雞初叫,
昏鴉爭噪,
那個不去紅塵鬧紅塵:
佛家稱人世間為紅塵。
路遙遙,水迢迢,
功名盡在長安道。
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舊好;
人,憔悴了。
外國俗歌舉例:
1. (古希臘)歡會歌
我的頭都疼了,你一點兒不關心。
我不唱了,
我要倒在地上,
就讓狼群來把我吃掉吧,
我一死,
也許才會變成你喉嚨里的蜂蜜。
2. 捷克民歌:《鷓鴣》
大野里有一棵櫟樹,
櫟樹上有一隻鷓鴣,
他啼叫而且悲嘆:
怨春天不常在。
但春天如常在,
田裡的谷怎能成熟呢?
夏天如常在,
園里的蘋果怎能成熟呢?
秋天如常在,
堆里的麥怎能冰凍呢?
女兒如常孤獨,
她怎能不悲戚呢?
俗語小說舉例:
1. 《清平山堂話本》之《快嘴李翠蓮記》(宋元話本)
話說本地有一王媽媽,與二邊說合,門當戶對,結為姻眷,選擇吉日良時娶親。三日前,李員外與媽媽論議,道:「女兒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緊她公公難理會,不比等閒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許多人,如何是好?」媽媽道:「我和你也須吩咐她一場。」只見翠蓮走到爹媽面前,觀見二親滿面憂愁,雙眉不展,就道:
「爺是天,娘是地,今朝與兒成婚配。男成雙,女成對,大家歡喜要吉利。人人說道好女婿,有財有寶又豪貴﹔又聰明,又伶俐,雙六象、棋六藝﹔吟得詩,做得對,經商買賣諸般會。這門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兒滴滴地。」
員外與媽媽聽翠蓮說罷,大怒曰:「因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語,失了禮節,公婆人人不喜歡,被人笑恥,在此不樂。叫你出來,吩咐你少作聲,顛倒說出一篇來,這個苦恁的好!」
翠蓮道:
「爺開懷,娘放意。哥寬心,嫂莫慮。女兒不是誇伶俐,從小生得有志氣。紡得紗,續得苧,能裁能補能繡刺﹔做得粗,整得細,三茶六飯一時備﹔推得磨,搗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燒賣匾食有何難,三湯兩割我也會。到晚來,能仔細,大門關了小門閉﹔刷淨鍋兒掩廚櫃,前後收拾自用意。鋪了牀,伸開被,點上燈,請婆睡,叫聲『安置』進房內。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歡喜?爹娘且請放心寬,捨此之外值個屁!」
2. (元)關漢卿:《趙盼兒風月救風塵》選段(元雜劇)
【雙雁兒】我着這粉臉兒搭救你女骷髏。割捨的一不做二不休,拚了個由他咒也波咒。不是我說大口,怎出得我這煙月手!
(卜兒雲)姐姐,到那裏仔細着。(哭科,云)孩兒,則被你煩惱殺了我也!(正旦唱)
【浪裏來煞】你收拾了心上憂,你展放了眉間皺,我直着"花葉不損覓歸秋"。那廝愛女娘的心,見的便似驢共狗,賣弄他玲瓏剔透。(云)我到那裏,三言兩句,肯寫休書,萬事俱休;若是不肯寫休書,我將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着那廝通身酥,遍體麻。將他鼻凹兒抹上一塊砂糖,着那廝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賺得那廝寫了休書。引章將的休書來,淹的撤了。我這裏出了門兒,(唱)可不是一場風月,我着那漢一時休。(下)
3. 《紅樓夢》第四十回選段
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里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兒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怀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說道:「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個。」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琥珀在後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那劉姥姥正夸雞蛋小巧,要肏攮一個,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箸子要夾,那里夾的起來,滿碗里鬧了一陣好的,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親自去撿,早有地下的人撿了出去了。劉姥姥歎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響聲兒就沒了。」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笑。賈母又說:「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了出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了過去,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鳳姐兒道:「菜里若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姥道:「這個菜里若有毒,俺們那菜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也端過來與他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
很明顯,這些當時的“俗文學”作品,雖然各有各的主題,各有各的體裁,一人一個聲口,一人一個故事,但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真:說真話,寫真人,動真情。你讀著讀著,就發現這些人已經離開紙面、走進了你的生活。你聽到他們在身邊呼吸,聽到他們哈哈大笑,也聽到他們輕輕哭泣,你甚至能觸摸到他們的手、他們的頭髮、他們裙袍的皺褶。合上書,你對他們也還是一樣熟悉,你熟悉他們的聲音、書房的擺設、窗口的花木、臥室的氣味⋯⋯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會在自己的生活裡突然再想起他們、見到他們,跟他們談天說笑。
簡而言之一句話,他們是看得到、摸得著的身邊人,是和我們一樣七情六慾、羈於塵網的人。這是為什麼上面這些當年的“俗文學”,今日都已是我們一流的文學作品。這和《棋王》今日作為中文世界的一流小說,是毫無二致的。
我拉拉雜雜講這麼多,當然不是說我們應當把《後翼棄兵》拿來供在藝術的殿堂裡,只是說我們不當打著常識的名義,將自己的“雅俗之先見”不分良莠地隨便貼標,滿足於做個藝術的二道販子。
但同時,我也絕不是為了向任何人勸退這部電視,它就像打遊戲、像打球、像吃薯片喝啤酒、像閒聊吹水,我們大多數人的人生裡都不可缺少。我們只是要清楚地知道,我們想要什麼、何時需要,以及什麼對我們來說是真正重要的。作為人生需要中很重要的一類,我們在文學和藝術裡尋求的不止是庇護和娛樂,更寶貴的是真實和勇氣。
但當我們終於懂得了文學的真諦,這樣的真實,我們又不必一定要在文學裡才能找到了:不欺天、不欺人、不欺己,如此輾轉於天地間,就已經是文學,已經是藝術了。
這是我理解的棋如人生、人生如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