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可以擁有自己的生活嗎?」
升上高一,新生訓練那天,是我第一次踏入高中校門。
直到此時,我才知道自己因為聯考分數在全校前端,被編入所謂的「一班」。入學女生的前四十幾名是「一班」,男生是「五班」,其他班級都是不按照分數排序的普通班。以及,比一班、五班更特殊的「美術班」。
「原來真的有『美術班』,而且就在我的學校!為什麼我不知道?」
胸臆間,過去在國中階段累積了三年的憤怒,頓時爆炸。
我的母親是僑生,師大畢業後就去天龍國某國中擔任特教老師,接住許多被升學體制踢出去的孩子,輔導他們進入職校或職場,常被恥笑「妳教的都是白癡」。她對於我身在偏鄉所面臨的升學管道與教育資源,幾乎一無所知。即使聽我抱怨了三年,也很難理解究竟那個城鄉差距是什麼,女兒實際上是個特殊生,卻被放在什麼資源都沒有、只有聯考與齊頭式平等的地方。
如果照現在的定義,小時候的我是個高敏感小孩,有亞斯特質、社交障礙,人文社會資優,藝術潛質特別明顯,自然科學不差,但數學與外語學習能力極弱。與當時聯考獨尊的「國英數績優」格格不入。
我的國文平時成績也沒有特別好,因為考試很重視默寫,而不是理解。錯漏一個字扣一分,包括標點符號,反正只要和課本不同就是錯的。我默寫常常零分,就算其他項目拿滿分也沒用。這種評估標準完全無法反映學生的國語文程度,而我一直是各種國語文競賽的常勝軍——前提是,學校得有資源辦理這類競賽。
除了國語文競賽,美術競賽也是我少數可以感受到快樂的時候,一學期也就只有那麼一個下午,可以離開亂糟糟的教室,靜靜地在校園一隅,專注作畫。只要學校有辦這些比賽,我就可以藉由參賽暫時逃出可怕的班級,而且隔一段時間就可以領獎。參賽、領獎,是我國中三年唯一可以用來「吊命」的心靈寄託。
升國三的時候,母親說:「我聽說台灣的高中好像有美術班,妳要不要去問問看美術老師?」
我去問了,全校只有一個美術老師,她冷淡地回應:「什麼美術班?專心唸書,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不記得細節,但當時報考聯考,好像需要透過學校統一報名。如果要加考術科,學校不提供申請報考的管道與資訊,學生也完全沒轍。當時除了學校以外,學生也沒有其他可以詢問升學資訊的管道。
不要說考美術班,連我堅決報考北聯,都被學校勸退:「妳如果考桃聯一定可以上武陵,為什麼要放棄安全上壘第一志願的機會,去北聯當砲灰?」
我想回台北,我受夠了,我受夠你們的顢頇與無知。我不要為了你口中的「第一志願」虛銜,放棄回台北的可能性,而且我知道自己不會是炮灰,就算上不了北一女,也還有拚上前三志願的機會。
事實上,我連北聯有哪些學校都不清楚,只知道前三志願,遑論特殊升學管道,也不知道自己家究竟離這些學校有多遠。即使報考桃聯,即使能上武陵,從我家去武陵,單程也要兩個小時車程。如果不小心考差了,掉到中壢高中呢?單程至少兩個半小時的通勤,五點鐘出門都還可能趕不上七點半的早自習,那我不就得重考了?學校為了榜單好看,這樣「輔導」學生,是腦子有洞?
我很清楚自己是偏才,不是通才,如果我有藝術天份,可否給我一個可以靜靜待著、自由地、按照自己能力發展的地方?
我也知道,學校每年舉行完校內寫生競賽,應該要將優勝學生送出去參加縣級賽,然後再拚全國學生美展。我在台北市讀小學時,這是標準作業流程,也是培育美術人才最主要的途徑。但這間位於偏鄉的學校沒有,依照公文行禮如儀舉辦完校內競賽,就沒了。
只要讓能考聯考的學生考好就行了。
這是國中三年,教育體制唯一的目標。
回家後,我對著母親,情緒崩潰。
母親不忍心,幫我去打聽如果要考美術系,高中階段有哪些體制外的資源。「去畫室補習」是當時唯一的答案,但伴隨而來的質疑也是:「讀美術系會餓死吧?」
當時所知,唯一一條讀美術系不會餓死的穩當出路,就是讀師大,然後當老師。所以師大美術系的錄取分數居高不下,學科分數的門檻甚至比其他國立大學的「正常科系」還高。意思就是,除了術科不能弱,學科也要維持在一定的水準,像我這種英數兩科偏弱的人,要拚到師大美術系,會很辛苦。
那個年代沒有網路,家中在藝術圈也沒有什麼人脈,對於我意志堅決的選擇,身邊幾乎沒有支持的聲音。
以上這一切,都是在資訊缺乏的年代,社會偏見重重鏡射下的成見。要突破這些成見與自我設限,很需要勇氣。
總之,母親決定支持我試試看,走畫室補習這條路。
也就是說,週六下午和週日早上,我都得搭很久的車,進城,回到我兒時成長的臺北城南、師大台大一帶,去惡補素描、水彩、國畫、書法這四科。
我甘之如飴,但,學校不這麼想。
在集體主義為王的年代,學生的個體差異是不存在的。學校常常臨時要求學生週六下午要留校,參與學校事務。像是啦啦隊比賽、校運會練習、趕進度補課⋯⋯。尤有甚者,要求學生週一至週五晚上要參加晚自習,週末也要到校自習,由導師負責監督。
我總是因為要去畫室而無法配合。
要硬著頭皮去跟老師說「老師我不能參加」,心理壓力是非常大的。畢竟,全班只有我一個無法配合,而且我還是「一班」的。要是段考表現無法一直維持在全校前二十名,升上高二就會被踢去別的班級。
其實我並不害怕被踢去別的班級,那只是面子問題。比起我個人的生涯發展,面子算個屁?
然而,我錯了。這不是我個人的生涯發展,而是導師的班級管理績效。
導師個別約談我,要我說明為什麼無法配合全班的步調。
我說明了自己正在學畫畫,準備升大學時報考美術系。理工背景出身的導師,眉頭越聽越緊,她很為難的說:「我理解妳有自己想走的路,但合群還是很重要的。」
我忍著怒氣,說:「老師,我可以擁有自己的生活嗎?」
老師說:「妳還是這個班級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