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援緬甸受難者祈福行動@自由廣場】體溫測量區小記
今天,台北氣溫驟降十度,寒風獵獵。
收到主辦方通知志工集合時間提早至早上十一點,我心中不禁打了個問號:「不是下午一點才開始嗎?」
早上十點五十分,我抵達自由廣場時,工作區的棚子已經搭好,舞台區正在組建,活動區塊的封鎖線也正在拉,廣場上已經聚集了很多準備來參與的民眾。我嚇了一跳,是大家到得太早,還是我到得太晚?
後來才知道,主辦方一路忙到早上六點才回家,八點便又趕著出門了。這應該是他們第一次舉辦開放式的大型活動,我們認識這麼些年,通常都是在室內進行座談、展覽,或是在小小的攤位上賣些文化推廣的書刊。
身為新住民,我們本來就是比小眾更小的小小眾。
小小眾,通常沒有聲音。記得第一次以新住民身份拿到麥克風,是2016年的事了,在此之前,我們習慣了不提身世,極少人會覺察「原來你們不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小時候比較常碰到的問題是:「妳是原住民嗎?」因為五官輪廓和體相都與大部分台灣人不同,口音也不太一樣,在那個年代,無法歸類為本省外省,就會被歸類到「原住民」。不是,但不好說,也不能說。
我們是用盡各種方法逃到台灣的。逃難出來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希望盡量隱身在社會中,不要被發現,不要被覺察「和別人不一樣」。我們不要差別待遇,更不想被視為「外人」而受排擠、被欺負。我們在台灣缺乏社會支持網,發生事情的話,求助無門。
直到2016年,我們才正式被賦予了空間,可以對公眾說話。這一段路很漫長,是無數前人不計回報、努力爭取的結果。
在今天之前,我從未參加過任何一場台灣的公民運動。並不是因為事不關己,而是害怕,害怕「發生事情的話,求助無門」。沒有家族可以依賴,也沒有強大的人脈網絡。這種無依無靠、但求平安的心情,我想,大部分有移民或長年旅居經驗的人都懂,逃難出來的更是如此。
然而,今天我們來到自由廣場前。我不知道其他參與者是否也和我一樣,第一次來到這個台灣社會「發聲」的中心,為自己的決心表態。我相信很多人都是。身為負責量體溫的義工,也許看不見舞台區發生什麼事,但參與者的面貌,可能看得最清楚。
為每個參與者量完體溫、確認沒有發燒、有戴口罩,我們得請大家在表格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電話和體溫。超過一半的參與者是攜家帶眷來參加的,年齡跨度(目測)從0歲到80歲都有。很多人不會講國語,一直對著我們義工群講緬語,我們只好一直說「對不起」;大概有四分之一的人不太會寫中文,由年紀小的晚輩代寫資料。也有很多人是到了表格前才開始掏身分證或小抄,照著上面的漢字,用描的。即使我們一直強調「寫緬文也可以」,但大家還是很堅持寫下自己的中文名字。
不只是寫名字有障礙,寫電話號碼也不容易。他們將個人聯絡資料寫在紙條上,收在皮夾裡,或記在手機裡,得找出來用抄的。
我也有這樣的紙條,還不只一份。剛剛落地的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一張紙條,因為剛申請手機號碼,地址也因為不斷搬遷而轉換,記不住。看到那些紙條,他們總為了自己拖慢隊伍消化速度而感到尷尬或抱歉,我總對他們說:「您是剛來台灣對嗎?不用急,慢慢寫喔。」
還有很多人是從全台各地趕過來的。他們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暫時堆置在我們工作的棚子下。
J帶著台灣老公和寶寶風塵僕僕地趕到,口罩遮住了她美麗的臉龐,露出來的雙眼仍是那麼水靈動人。當她低頭埋首登記資料,我忍不住問候了一下:「您從台中趕上來嗎?」她抬頭發現是我。天啊,真的是久別重逢,但沒想到是這樣的機緣下重逢,開心,但也哀傷。上次在曼德勒一別,我們已三年沒見了。她是我認識的第一位懂中文的緬族人,還在緬甸時,她的中文能力就已經非常優秀。「我六點鐘就出門了!」J說。
現場有義賣T恤和致哀用的白玫瑰,在我們對面的工作棚售賣。大概十一點半時,兩個體溫登記的服務台就已經排滿人龍,義賣服務台的人龍更是長得望不見盡頭。我忙著補口罩和登記表,很快的,650個口罩就已經告罄,然而後面的人龍還很長。
一直有參與者入場後又退回來,詢問如何捐款。我們請對方去義賣區,但義賣區也已經完售。也有不諳中文的參與者比較晚到,她望著我們,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最後從皮包裡拿出一厚疊緬幣,表示希望能捐款。(希望我的緬語老師不要太傷心,我緬語真的很爛)
大家的熱情讓我們很感動,但礙於各種現實條件(法規、稅務、緬甸的狀況),我們在台灣不方便募款,主辦單位以義賣的方式進行,義賣的款項會捐給CDM的援助單位。
祈福活動開始後,和我一起擔任量體溫義工的學生P,驚訝地跟我說:「哇!他們好冷靜喔!」
我從帳篷區眺望,只見黑壓壓的人頭,坐在地上。為了拍照或錄影,也有不少人圍在四周,但都很安靜,一點也不躁動,只有喊口號和唱歌的時候會開口。
「對呀,在緬甸也是這樣。」和我這一個多月來透過直播影片看到的大部分畫面一樣,人們安靜地坐著,齊一心志、同聚一堂的歡喜,反而比悲憤更多一些。
我們這組有三個義工,學生P、D和我,因為參與者都是陸續抵達,我們在人潮較少時輪班進入祈福區。當我靠近祈福區時,眼淚就被逼出來了。
並不是人們做了什麼,大家其實什麼也沒做,就只是一起坐在那裡。但意志匯聚的能量之強大,那是攝影鏡頭無法傳達的。
現場還有兩位緬甸僧侶(我們稱呼「Pon Pon」),一位比丘,一位比丘尼,他們休息時就坐在我們的工作帳篷下。但我忙著手上的工作,沒有時間回頭觀察人們與僧侶的互動。只有在十一點多的時候,瞥見有些人來佈施飯菜水果,比丘則帶著他們誦經祈福。
活動快結束時,我再次進入會場,此時是比丘尼在台上發言,陳詞慷慨激昂。她大概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激動的出家人。為避免自己忍不住大哭,我趕快又退出會場。
最後和主辦方一起清點參與人數,我們統計了紙本登記表、線上登記表和工作人員,總共約一千多人參與。光是紙本的部分就有八百六十幾人。不只是華裔和緬族,也有不少緬甸其他民族的朋友到場。緬甸的族裔實在太多,我只能辨識出一點點。
活動結束時,大家拿著花束去祭奠區致哀、貼連儂牆,這一幕因為人潮太擁擠,我沒有拍到。
謝謝贊助額溫槍的學生C、與我們一同在寒風中站了四個小時的P和D,以及捐款、拍手的各位馬特市民。各位的心意和祝福,都穩穩地傳遞出去了。
本日流水帳就記錄到這裡,再次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