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營盤的舊唐樓,鑲著上世紀50年代的鐵窗花,和小時候外婆家的鐵窗花同一式樣。

母親凝望著窗外的街景,指著對面的一排樓宇:「這些以前都是露台(陽台),後來通通都推出去了。和我家一樣。」

母親的老家,是荃灣第一批設有現代抽水馬桶的唐樓。經過半個世紀,外公過世,家族成員也各自成家立業,搬出老宅;加上香港的房租瘋漲,便將老屋退了租,外婆帶著外公留下的少量物品,搬去九龍另一間小房子居住,那是外公生前在綢廠任職時,老闆購置的物業。據說是犒賞員工,老闆一口氣買了好幾戶,用很便宜的價格轉讓給陪他到香港打天下的下屬們。只有兩間房,外公一大家子有十幾口人,不可能去住,過去一直都是出租。

老家還給房東後,每次我們回香港,找旅館便成了頭等大事。其實沒那麼傷感,母親很喜歡體驗各式各樣的旅館,可以認識香港不同的街區,又不用勞煩外婆照料,每天睡到自然醒,自由自在。

母親讓我拿主意,我選了一家位於西營盤的商務旅館。西營盤位於香港島的西區,過去由於交通不便,發展較緩,是香港少數保留著舊日風華的區域。去年港鐵西進,西營盤站啟用後,舊區的悠緩便快速消失,大量時尚餐廳、風格旅館入駐,各種清拆計畫應該也在推動中。

旅館就在叮叮車(路面電車)站旁,交通沒有想像中那麼不便,只是慢而已。在港島進行田調工作時,我已習慣叮叮車的慢,而且沒有冷氣,坐在上層吹著自然風,十分舒適。

香港對冷氣的依賴,大概是我最頭疼的地方。是真的頭疼,一吹冷氣就頭疼。小時候不懂,覺得吹冷氣很爽,耐不住街上的熱,非得趕緊躲進商場。幾進幾出,加上猛灌冰涼冷飲,很快就病倒。大人也疑惑,為什麼每次我回香港都病倒,醫生總說是水土不服,但次次都水土不服,也不是個道理。

頭疼、發燒、咳嗽、吐,如同土地對我的詛咒,下飛機後七日內,必定上演。發燒和吐都能用西藥鎮住,只有咳嗽,無藥可解。老一輩不喜歡孩子關房門睡覺,那些咳得難以成眠的夜晚,我只能睜著雙眼,望著房門外客廳的白牆。緊鄰白牆的鐵窗,是香港特有的窗花形式,橫著的鐵條中間有個V字小凹,街上的霓虹燈閃閃爍爍,透過玻璃,將窗花的影子、斑斕的色彩投在牆上。紅黃綠藍,幾秒鐘便轉換一輪,我算著色彩輪播的頻率,像是數羊。一百七十八,咳嗽;兩百六十四,咳嗽;三百九十一,咳嗽。

咳得太急太久,咳忘了數字,再重來。

有時,外公半夜醒來,聽到我咳得不成樣子,會躡手躡腳的裝杯水,靜靜入房,擱在我床邊的桌子上。聽見外公起身,我總緊閉著眼裝睡,用力忍住喉嚨氣管中的騷動。

後來,老房子拆得很快,沒有拆的,也盡量換上新式鋁門窗,這種舊式的鐵窗花,正在快速消失中。

每次看見相同式樣的鐵窗花,我便想起那些咳個沒完的夜晚,想起外公。

裝著鐵窗花的那些窗戶,最早的時候,都是露台。在上個世紀五○年代,家家戶戶都承載著太多的人口,一戶唐樓可以擠上四五家人,居住空間十分擁擠。大約六、七○年代,冷氣機在香港逐漸普及,空氣對流的需求既然可被冷氣取代,更沒有必要留著露台。於是,外推成了全民運動,臨街的那一面,全都轉移成了室內空間,裝上整面鐵窗。這些新拓出的空間,又可以再塞下一家人,因為臨窗,空氣、採光都好,租金還特別貴呢。

隨著時代流轉,舊唐樓已是見一棟少一棟,外公家的舊址,也已全面翻新,變成了接待北方客的按摩店。在西營盤稍顯殘舊的街上慢慢踱著步,我貪戀地追索似曾相識的景物,人們眼中的破敗老殘,都是我再也追不回的童年風景。


原刊於《中華日報》副刊, 2016/08/16。

2021/3/24 增補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