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與救贖-月黑高飛
《月黑高飛》(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是導演法蘭.達拉邦(Frank Darabont)在1994年執導的作品,電影改編自史提芬‧京(Stephen King) 的小說《四季奇譚》(Different Seasons) 中的《麗塔‧海華絲與肖申克的救贖》(Rita Hayworth and Shawshank Redemption) 。故事的主題圍繞的是「希望」(Hope)、「自由」(Freedom)、「體制」(Institution)。電影充滿不同的隱喻,背景雖然設置在監獄,但指涉的卻是現實社會。正如監獄一樣,社會充滿種種不同的制度消磨人的意志。電影的寓意很明顯,不論人身處何地,一旦對自己生命失去希望,人生就會失去意義,陷入虛無的狀態。電影裏安迪(Andy)說:「要麼忙碌繼續活著,要麼忙碌慢慢死去」(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其實指的是人擁有希望和沒有希望的分別。
電影劇情並不複雜。銀行家安迪(Andy)被控殺妻與她的情婦,判以終身監禁。而謀殺案的兇手卻是另有其人,這本身是場冤獄。入獄後不久,他便計劃逃獄。電影一開始並不直接描寫安迪,而是通過瑞德(Red)的獨白介紹他。囚犯輸賭「新魚」(new fish)誰會在入獄的第一夜哭泣,瑞德打賭是安迪,結果安迪整夜默不作聲,害瑞德輸掉兩包香煙。
導演借這幕告訴觀眾,安迪是個與眾不同的囚犯,暗示他來到監獄將會改變一些事情。也是如此,這部電影有別於一般的監獄電影。監獄的氣氛格調明朗,正好表示「希望」(Hope)帶來光明的寓意。戲中獄長在巡查安迪的囚室時引聖經經文:「我是世界的光」(I am the light of the world),正是呼應「希望」的主題。對比沒有希望的昏暗人生。
即行動即希望
當談論希望的時候,必須要將「真正希望」與「虛假希望」區分開。事實上,電影中對「希望」詮釋有別於一般意義的理解。一般理解希望,指涉的是一些想法或可能性,並且意願它將來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例如:我希望明天會中獎;我希望英文考試合格;我希望香港有普選等。可是,順從劇情的發展,這並非導演的意思。所謂「希望」必須扣連具體行動,行動是決定希望真假的關鍵。欠缺具體行動的希望,不可能是真正的希望;行動是令希望之所以可能的條件。沒有行動的希望是虛妄的,僅僅是希望是沒法改變現狀,無法實現一己的意願。如此,希望隨行動呈現,在這個意義下,人是自己去創造希望,而不是靜待希望出現。
從電影囚犯在外出工作一幕可知。獄警海利(Hadley)得到兄長的一筆遺產,可是他卻懊惱會被徵收一大筆遺產稅,因此空歡喜一場。安迪在背後聽到後,知道自己的財務知識可幫他穩賺這筆遺產。這是電影轉捩點。安迪討好獄警海利,令自己不再受「三姊妹」(three sisters,監獄中雞姦者)的騷擾。獄長諾頓(Norton)知道安迪可幫他逃稅,刻意把他安排到獄中的圖書館與老布(Brooks)一同工作。之後,安迪興建圖書館,教育湯米(Tommy),一步步實現他答應了獄中朋友的承諾。從劇情的推進,安迪最後目的是要逃離監獄,但他不是一開始就理解整盤計劃的細節,而是逐步實現出來。電影另一幕,安迪用搥子在囚室牆上刻字,偶然發現監獄的牆壁因年月失修,很容易鑿穿。於是,他用自己地質學的知識,計算鑿穿圍牆所需要的時間。後來,他向瑞德要來一張大海報,貼在牆上來掩飾逃獄的地道。這是另一個暗示,監獄的圍牆限制人的自由,要衝破這些限制固然不易,但並非是不可能。
自由是希望的扣連行動的結果。但是,從希望到自由,需要一步步地來,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可能遇到新的問題,於是又要再想辦法解決。希望與自由,需要經歷很多困難,並非毫無代價。這也是希望的弔詭之處,希望總是在危機中出現,希望總是在解決問題過程中浮現。
體制的約束
監獄比喻充滿制度的社會。社會跟監獄相似的地方都是四處充滿制度。制度限制人的一舉一動,社會制度告訴我們何謂「正確」、「應該」,怎樣才是個「合宜」。我們起初討厭這些社會規範,因為它限制人的自由,四處受制肘,種種枷鎖令人無法實現自己。可是,日子一久,我們卻對制度會變得依賴。為了生活,我們慢慢地開始適應制度。制度為人定立了一切,只要跟隨便可以安逸過日子。漸漸地,制度成為自己一部分,要擺脫它根本是不可能。如是,人一旦脫離制度的束縛,反而變得無所適從。這便是電影所講「體制化」(Institutionalized)過程。
電影其中一幕,安迪與囚友用餐時,說起他打算向獄長諾頓要求撥款,擴建監獄的圖書館,為囚友增添更多的資源。可是,囚友聽到後都不禁笑了,老布(Brooks)更叫他不要有太多幻想,他經歷了六任的獄長,無人能從獄長身上得到一分一毫。這幕其實映襯安迪與其他囚犯的分別,囚犯已經徹底「體制化」,只想安安穩穩在監獄過日子,不敢思索太多,更遑論去改變當前的處境,甚至質疑安迪的想法天馬行空。
老布的角色正是典型受體制馴服的人。後來,即使他得知可以假釋出獄,但卻不想離開監獄,於是設法想闖禍留下來。在監獄,他是個受尊敬的人,受過教育的圖書管理員。可是,出獄後的世界,他只是個關節不靈活的糟老頭,五十年的牢獄生涯,已經徹底「體制化」了,他不可能離開監獄獨立生活。突如其來的自由,要為自己的生活作主,反而令他產生恐懼。這帶出「體制化」最可怕的地方:制度不僅是使人遵守和依賴它,而且令我們不敢,不想去擺脫它,令我們不敢,甚至放棄想像其他的可能性。老布的結局是放棄想像其他可能性,選擇了結自己,無可奈何成為體制下的犧牲品。
自由與希望
電影的宣傳海報說:「恐懼使你成為囚徒,希望可以令你自由」(Fear can hold you prisoner; Hope can set you free)。電影尾段,瑞德假釋出獄後,找到安迪留給他的信,信中安迪告訴瑞德,希望是最好的事物,最好的事物是不會逝去的。( hope is a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
對比瑞德和安迪對希望的態度。瑞德警告安迪希望是危險的,不時會陷自己於險境,令人發瘋。瑞德幾次假釋都抱有很大期望,不過每次都失望而回。不過,最後一次卻假釋成功出獄。可是,出獄後,他面對與老布同樣的困境:在監獄體制內生活近四十年的時間,突然重獲自由,反而令他恐懼。希望固然是好事,但或許來得太遲。即使瑞德仍然抱有希望,但是他同時面對突如其來的改變,一切都無所適從。就如老布一樣,體制已成為他的一部分,他需要依賴體制,就連上廁所都要先習慣請示超市經理。可見,體制在他身上牢牢困住,即使重新投入自由的世界,也無法擺脫監獄生活的方式。重獲自由,反而令瑞德更想逃避自由。這解釋了為何我們即使在自由的環境生活,同時也很容易迷失傍偟。
這一伏筆,正好道出希望與自由的代價。當希望某些事情的時候,事實上需要去付出相應的代價,並必須承受種種風險。這含義在電影隨處可見。電影一開始時,安迪對獄警海利提議把遺產全數交給他的妻子時,差點就掉了性命;在收到州政府給他的書本及黑膠碟時,他把黑膠碟向整個監獄廣播,結果換來一星期的單獨囚禁;向獄長申訴自己的冤獄,又因此被單獨囚禁了一個月,還間接令自己的學生湯米成為槍下亡魂。這種種的伏筆,都直指人的希望與自由的達成,除了具體行動,還必須冒險。所以瑞德才警告安迪,希望是危險的。
自由,同時意味著要承擔責任,承擔自己決定的後果。瑞德最後還是違反了假釋條件,冒險決定到墨西哥去找安迪。在電影末他的獨白,他透露自己不知道是否能夠跨越美國邊境。他明白並知道自己這個決定可能是危險的,但他甘願冒險。瑞德終於明白,希望不會自動降落在自己身上,必須要自己創造。這再次呼應電影的主題,「救贖」(redemption)必然是「自我救贖」。一個自我放棄的人,救贖是不可能的。電影引聖經的金句「得救之道,就在其中」(salvation lies within)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最後,我們可以歸納這套電影的幾個重點:人生活在不斷受體制消磨意志的社會,不要放棄希望。所謂的救贖歸根結底首先是自我救贖,希望雖然不是一切問題的萬靈丹,但是希望提醒我們,事情是有改變的可能。希望總是能夠被挫敗,而且必須要被挫敗。就如德國哲學家恩斯.布洛克(Ernst Bloch)在圖賓根大學(Universität Tübingen)的就職演講《希望可被挫敗嗎?》(Kann Hoffnung enttäuscht werden?)提到:希望必須可毫無爭議被挫敗(enttäuschbar sein können),甚至:
「因此,希望本身就具有不穩定的挫敗性:它並非堅定不移。」
(Hoffnung hat eo ipso das Prekäre der Vereitelung in sich: sie ist keine Zuversicht.)
沒有經歷挫敗的希望,根本不可能是真正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