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很羨慕「專欄作家」這個頭銜。要有多厲害才能在報章雜誌上擁有自己的專欄哪!在那個黨禁報禁的年代,每一頁紙都是寸金尺土,每一個專欄作家都是萬中選一,一個專欄,不止可以養活一個人,還可以捧紅一個人,可以成就流芳百世的經典。

當我開始寫專欄時,媒體已經部落格化了。流量為王,績效評估看的是點擊數、按讚數,還好我的路線一向清冷,敢讓我開專欄的新媒體並不要求我自帶流量,舊媒體則維持著上個世紀的文人風骨,苦苦支撐。寫了五年的專欄,沒稿費的、稿費很低的、稿費越來越低的、不知道公司什麼時候會倒的,什麼情況都有。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不可能依靠專欄維生,也很難憑藉專欄成名。

我常常在看別人的專欄,也總是思忖「為什麼那麼廢的文也可以」。事實上,內容密度太高的文章的確不適合專欄,如何將一個概念用一千字的格局講得老少咸宜,可以配飯吃也可以蹲馬桶,正正考驗著專欄作者的行文功力。你得鬥得過臉書、鬥得過IG,鬥得過讀者同溫層中那些小孩照、貓狗照、美食照,爭取到手指按下去的那個瞬間,而且要讓人能在極端分心的情況下願意耐住性子讀完你這篇專欄。

老實承認,我辦不到。

剛剛交掉一篇專欄稿,為了那篇稿,我已花了兩個禮拜的時間日夜苦讀,上窮碧落下黃泉,只差沒擬出研究計畫,再磨下去都可以提論文大綱了。而實際開始寫,才發現我死啃硬讀的那些資料一個字也用不到,它唯一的貢獻只是讓我下筆時底氣稍微足一點。

有人寫專欄寫得這麼嘔心瀝血的嗎?肯定有,茫茫專欄海,總有癡人苦苦耕耘。古龍大概是寫作者中吐血而亡的代表人物,不過他那時寫的叫做連載,和專欄又有點不同,而且他是因為喝酒(以及與酒有關的各種糟糕事)搞壞身體才吐血,寫作的收入都讓他去買酒喝了。

前幾天被編輯催稿,很感謝她還願意催我的稿。這個年頭,只要還能被催稿我都不勝感激,表示公司還沒倒,還能容忍像我這種冷門題材的寫作者。

不過,真的不能再花兩週去準備一篇專欄了,兩週都可以寫一篇小論文了。話說回來,寫論文沒有稿費,我實在不喜歡寫了稿子交出去卻拿不到錢的感覺。


2021年3月30日記:

這篇文章原作於2019年12月30日,貼在Medium上。貼出去沒多久就收到通知,與我合作愉快的其中一家媒體公司不敵時代浪潮,宣布執笠。

幾個月後,我與另一家傳統媒體也結束合作。

一個月要交三四篇專欄稿,對我而言是很大的負荷,能停止這些年持續不斷的自我壓榨,是一件好事。我沒有太多感傷,說實話,為了符合專欄的命題、字數限制、讀者口味,真正想寫的內容也無法用專欄的形式表現。

少掉的一大塊收入,我始終沒有找到其他穩定的兼差可以補上。不過,嘔心瀝血的產出仍然持續,它變化成許多不同的形式,不一定是框框裡的文字。

最近幾個月都在瘋狂產出,日夜兼程。如果拿運動類比,寫專欄是短跑,社群編輯是體操競技,專題採訪是越野賽跑,寫書就是鐵人三項。合作的編輯問我:「有什麼是妳不能寫的?」

我答:「我還是想回到文學。」

文學是我回不去的鄉愁。

寫了一輩子,大學畢業後幾乎都是為了服務他人、持續生產實用功能很強的文字,要白話、白話、更白話,有哏、有哏、更有哏,粗還要更粗,俗還要更俗,短還要更短,不能太優雅,不能追求意境,不能用典。

我很厭倦。

是啊,抒情美典沒人要看,大家都要追議題,前天是藻礁、昨天是鮭魚,不追就沒流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緊追社會脈動、回應議題,甚至創造議題,鋪陳、發酵、驗收擴散。

但我就是不想追了,追這些數字追了十幾年,我只想靜下來,把少數幾件事做好。

這個小小的心願,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