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去不到香港演出!收到音樂會取消的通知,我難過了好一陣子。」在不久前的一次越洋長途電話中,36歲的冰島鋼琴家奧拉臣(Víkingur Ólafsson)告訴我。

奧拉臣提到的「音樂會」,是指2020年3月與香港管弦樂團合作的兩場演出。為紀念「樂聖」貝多芬誕辰250周年,奧拉臣原定與香港管弦樂團合作貝多芬第三鋼琴協奏曲,卻因為新冠疫情全球蔓延而取消。不單此次香港首演,2020年奧拉臣在羅馬、威尼斯和慕尼黑等多座歐洲城市的音樂會均無緣上演。

「對於獨奏家來說,2020年註定是艱難的。」 不過,奧拉臣顯然不想被動等待。無法登臺演出的日子裏,他轉而借助電臺以及電視節目,與樂迷分享古典音樂故事。他為冰島本地電視臺錄制了14期短節目,介紹自己新專輯《德布西與拉莫》(Debussy-Rameau)中收錄的兩位法國作曲家作品及演奏心得;他還與英國廣播公司(BBC)合作,參與文化藝術節目《Front Row》,在他位於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的家中,借由電波及互聯網平台,為世界不同地方的樂迷舉辦了一場線上直播音樂會。

「我覺得現在是古典音樂的黃金時代(golden age)。」2019年4月,在接受英國知名報刊《衛報》訪問時,奧拉臣如是說。在他看來,當如今演奏家的現場音樂會以及專輯錄音等,可以透過電視台、電台以及各式各樣的互聯網渠道,傳播至幾乎全世界的國家和地區,當一位鋼琴家或者小提琴家的演奏音頻或視頻,可以在YouTube或者Spottify等網絡平台上收獲上百萬次的點擊量,當古典音樂的可獲得性不斷提升且受眾範圍不斷擴大的時候,我們有什麽理由質疑這個「黃金時代」的到來呢?

故鄉的靜寂給我靈感

這位冰島鋼琴家所謂的「黃金時代」,顯然與千禧年後互聯網的興起不無關聯。當視頻網站和社交媒體平台等各展身手,不斷搶奪受眾註意力的時候,古典音樂的世界顯然不再僅僅囿於音樂廳以及錄音室中。如今的我們,可以不受時空及地域限制地接受音樂、了解音樂,與30多年前的冰島相比,已然是迥然不同的情境。

1984年2月,奧拉臣出生在冰島雷克雅未克。他的媽媽是一位鋼琴教師,因此他在很小的年紀便有機會接觸鋼琴這件樂器。「在我的童年記憶裏,鋼琴就好像是我身邊的一件玩具。」與那些受到望子成龍的父母強迫而學習音樂的小孩不同,奧拉臣似乎與鋼琴這件樂器有天然的親近感。開始跟隨媽媽學琴後不久,這個冰島男孩已經決定,日後一定要成為鋼琴家。

在奧拉臣之前,我們似乎找不到其他同樣在國際上享有名氣的冰島籍鋼琴家。對於傳奇電影配樂作曲家約翰森(Jóhann Jóhannsson),我們當然不會陌生;冰島歌手比約克(Björk)以及她那些極富個人色彩的曲目,我們也同樣熟知。可是說起因為鋼琴演奏而成名的冰島音樂家,這份名單近乎空白。娶了冰島太太、後來加入冰島國籍的著名鋼琴家兼指揮家阿什肯納齊(Vladimir Ashkenazy)的名字,或許可以勉強進入名單,不過他接受的鋼琴訓練(主要來自前蘇聯)以及他的成名地(西歐)均與這座人口只有36萬的島國無關。

在本土鋼琴家缺失的環境下,15歲之前的奧拉臣在跟隨母親學琴之余,並不曾受教於其他老師,也不曾入讀任何音樂學院。對少年時代的奧拉臣而言,聆聽唱片是相當重要的學習途徑。「小時候的我,已是一個熱心的唱片收藏者。」奧拉臣告訴我。1990年代的冰島,出國旅行尚不算便利,奧拉臣的父親因為工作的緣故,有時前往倫敦等西歐城市出差,回來後給兒子帶的禮物常常是古典音樂唱片。奧拉臣收到後,自是如獲至寶,反復聆聽。從那些唱片中,他知道了加拿大傳奇鋼琴家古爾德(Glenn Gould)與俄羅斯天才鋼琴家基辛(Evgeny Kissin),也沈醉於更早時候的鋼琴名家如艾德溫費舍(Edwin Fischer)、李帕蒂(Dinu Lipatti)以及吉列爾斯(Emil Gilels)的經典錄音中。

「他們都是聲音的大師(masters of sound)。」 不久前接受知名古典音樂雜誌《留聲機》專訪時,奧拉臣說道:「每位鋼琴家都極富個性,卻同時保有共性:他們都可以令到鋼琴發出極其美妙的聲音。」

對於年少時的奧拉臣而言,這些遠道而來唱片中的美妙樂聲,以及出生並長大的故鄉,都是他音樂上的啟蒙老師。對於很多他鄉遊客而言,冰島意味著遙遠、寒冷,以及美到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極光,而對於這位土生土長的冰島鋼琴家,故鄉的「靜寂」最讓他念茲在茲。「當我們在某個地方出生成長、並長久地在那裏生活,我們可能會忽略那個地方的獨特性。」 奧拉臣告訴我:「直到我們有一天離開了故鄉,去到彼處,去到遠方,轉身回看的時候,才發覺:哦,原來那裏對我產生了如此深沈的影響。」 2008年,他離開冰島,去到美國紐約茱莉亞音樂學院讀書,後來在柏林定居並開啟歐洲及北美等地巡演的獨奏家生涯。多年在繁華都市工作及生活的經歷,見慣穿行不息的車流及鬧嚷繽紛的街頭,奧拉臣時常想起故鄉雷克雅未克的靜。而這種出塵的安靜,我們時常會在奧拉臣的演奏中,找見一二。或許是音符之間的停頓,或許是他演奏德布西與巴哈作品時的觸鍵,或許是旋律間的留白。

年少時,總愛流浪,動輒想要逃離,要尋找新生活;待年紀漸長,閱歷漸深,才發覺故鄉根本離不開,也忘不掉,「它就在我們心裏」。「你問我冰島究竟如何影響了我的演奏和我的生活,我可能舉不出具體的例子。但我知道,那裏的自然風景,那裏的草木山海與夜之星辰,都已然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並一直源源不絕地跟我前行的能量。」

以樂音繪畫

與唱片公司DG合作推出《德布西與拉莫》新專輯之前,奧拉臣一直被看作是巴哈以及德奧浪漫派作品的出色演繹者。從2009年首張唱片收錄布拉姆斯的《幻想曲》以及貝多芬的《英雄變奏曲》,到2011年的《蕭邦與巴哈》,2012年的《冬之旅》以及2017年推出的收錄巴哈鋼琴獨奏作品的專輯,奧拉臣出道12年,發表6張專輯,不急不緩,自有步調。

在《巴哈》專輯於2019年獲得BBC音樂雜誌「年度錄音」和「年度器樂專輯」的古典音樂界多個重要獎項之後,奧拉臣並未乘勝而上,繼續灌錄巴哈作品,而是調轉方向,進入法國音樂的世界中探索。奧拉臣將生於1862年的德彪西與生於1683年的拉莫作品放入同一張唱片中,看似為突顯差異,實則是彰示共性。這位冰島鋼琴家找到一首曲目,足以將年齡相差兩百年、風格與個性迥異的兩位法國作曲家聯系在一起:在德布西的代表作《意象集I》(Image I)中,有一首時長約七分鐘的作品,以薩拉班德舞曲式樣寫成,名字就叫做《向拉莫致敬》(Hommage à Rameau)。該曲不免引起奧拉臣的思考:一位是巴洛克時期偉大的法國作曲家以及對於和聲理論貢獻卓著的音樂理論家,一位是十九世紀印象派的旗手,這兩位作曲家流傳後世的樂曲,有否共性可言?

奧拉臣用了數月時間,搜集並學會了兩位作曲家為鋼琴或羽管鍵琴所寫的全部作品,終於發現:不論拉莫抑或德布西,都熱衷於創新,同時擅長「以樂音繪畫」(painting pictures in sound)。奧拉臣用「未來主義者」(futurist)形容拉莫這位400多年前的巴洛克作曲家,認為他一直在嘗試嶄新的藝術語言;而德布西同樣對於和聲和旋律,尤其在音樂的色彩上不乏創新與革變。當他演奏從小彈過無數次的德布西名作《亞麻色頭發的少女》或是拉莫那些極少被公開演出的作品時,奧拉臣試圖從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曲目中尋找「一種對話的可能」。早在九年前的《蕭邦與巴哈》中,他已經嘗試在看似風格迥異的作曲家及其作品之間找尋共性,建構互動與對話的平台,這在他看來,意味著舊時音樂在當下的「再發明」(reinvent)或者說是「重生」(rebirth)。

對於奧拉臣來說,演奏巴哈的作品,或是貝多芬的作品,或是其他任何偉大作曲家的作品,應對那些演奏技巧上的挑戰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如何在眾多鋼琴家的眾多詮釋版本中,仍能保持清晰的、獨有的風格。「最重要的是,你要找到屬於且只屬於你的巴哈。」

找尋的路途或許漫長,或許充滿險阻,但在奧拉臣看來,沿路並不乏繁盛風景與樂趣。「德彪西是大器晚成的作曲家,而鋼琴家霍洛維茨曾說自己直到40歲才算學到鋼琴演奏的所有技巧。」 早年憑借自學成才,少有名師加持,也幾乎沒有贏過國際鋼琴比賽獎項的奧拉臣,努力成長為鋼琴演奏家的這些年,的確走的是一條少人曾行經的、獨特的路。

「一切音樂都是當代的」

盡管奧拉臣初出道那些年推出的幾張唱片,收錄的都是古典與浪漫主義時期的經典名作,但他從來不願意固限自己的曲目庫。2017年,他的專輯《菲利普·格拉斯:鋼琴作品》(Philip Glass:Piano Works)面世,收錄美國當代作曲家、極簡主義(minimalism)代表人物菲利普·格拉斯的鋼琴練習曲,受到樂評人和樂迷的眾多好評。有趣的是,曾有人將他演奏的這些鋼琴練習曲與菲利普·格拉斯本人演奏的作品並置,發覺其間有不小的差異,若非仔細聽,甚至有可能被視作兩首各自獨立的作品。按照《紐約時報》音樂作者Joshua Barone的觀點,奧拉臣將菲利普·格拉斯的這些鋼琴練習曲「當成雕塑一般」。與二維的繪畫不同,三維的雕塑能夠豐富觀者的欣賞角度,「得到不同的驚喜以及不同的解讀方法」。

「在菲利普·格拉斯之前,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菲利普·格拉斯。」 奧拉臣說。同理,他也不希望被菲利普·格拉斯既有的演繹版本框限,希望跳脫「重復」的泥淖,找到自己的路徑與步速。

除了美國極簡主義作曲家的作品,奧拉臣亦推重並嘗試演奏當代作曲家的創作,並試水電影配樂等領域。他曾首演Snorri Sigfús Birgisson以及Daníel Bjarnason等六位冰島當代作曲家的鋼琴協奏曲,也曾為2017年上映的奧斯卡最佳影片《至暗時刻》演奏電影配樂。對於奧拉臣來說,理想的音樂世界不該有不必要的規限或是邊界,一切都是開敞的、自由的,可以盡興流動的。就像他的故鄉冰島,雖然不像德國與奧地利那樣擁有數百年古典音樂的厚重歷史,沒有巨人的肩膀可供站立,從另一角度講,反而可以輕裝前行。「人們或許周四晚上在古典樂團中演奏,周五夜裏又在某場流行音樂會或是重金屬演出現場亮相。」在奧拉臣看來,古典與流行,傳統與當下,就像巴哈與蕭邦、拉莫與德布西的作品那樣,看似遙遙,實有相通。尤其在當下全球化的語境中,古典音樂世界中邊界的消弭、融合與對話,更是值得關註。

誠如《留聲機》作者Martin Cullingford所說,不論奧拉臣演奏數百年前的巴哈抑或今天的菲利普·格拉斯,他的演奏總是表露出明顯的「當代」特質,總是指向當下的,與此時此處的社會境況相關。這也或許可以解釋曾有樂評人因欣賞這位冰島音樂家的天分而稱他為「冰島的格林古爾德」,卻遭到他本人(盡管奧拉臣對於前輩鋼琴家古爾德不乏敬重)反對的原因。

「我不是冰島的古爾德,我就是奧拉臣。」 在這位冰島鋼琴家的詞典裏,沒有「重復」,也不存在「模仿」,所有的是此刻,是當下。

 

(原文刊於《三聯 愛樂》,2021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