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浪客】

遙遠的江湖裡,有座神劍山莊,莊主三少爺早已名動江湖,卻忽然逃名棄劍,隱身市井當中,只因他對身份,對無窮的殺戮比劍已經極其厭倦。古龍筆下多寫不同形態的悲哀,三少爺固然亦不例外。

藏身青樓的他,捨棄錦衣玉食,通神劍法,及伴隨身份的尊嚴,人人都以為他是個平凡而無用的人,喚他「無用的阿吉」,對他各種輕蔑。直到有一天,三少爺為保護被欺壓的挑糞工挺身而出,以致被黑道追殺,過程中揭露出他的身世,即是人盡皆知的三少爺謝曉峰。他被迫重投無窮是非當中,一再與人對劍,因為「謝曉峰」三個字,他終究逃不過身份的困囿。

「人在江湖,豈非本就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

風中葉,水中萍,都無處著力,古龍通過三少爺探討的,是一種人無法逃避的身份困境。三少爺的故事向我們啟示,江湖人與生俱來的身份,往往挾帶著無限的無奈,在快意恩仇的表象背後,卻極度冷漠不堪,胡鬧一宵,卻不知今晚酒醒何處,一晌貪歡,醒來仍要刀口舔血,生活是如此赤裸而悲哀。

事實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全因外部世界不斷呼喚著與身份共生的責任。有人說,主觀意志為我們建構渴望的世界,但現實的我們卻身處限度之中,世俗身份、年齡,智識卻處處有其限制,使我們的渴望無法完全實現。

小說中,謝曉峰一次次面對仗劍殺人與逃名棄劍的抉擇,他的過去,傲氣永遠驅使他執起手中的劍,無論是為了行義,抑或復仇。他極力讓自己變成「無用的阿吉」,但傲氣並不因此消失, 過去負過的痴心,兒子的恨意,以及江湖的無窮鬥爭,仍然會挑動他的神經,傲氣,失敗,過去,並不與身份一同隱藏,他終究不是一個自由人。身份是一個與我們糾纏一生的記號,人試圖透過忘記身份追求平靜,命限卻不斷將我們導返身份的枷鎖之中,這是三少爺作為人,與我們共有的困境。

送出的花無法收回,失敗的結果無法逆轉,身份隨身,一切嘗試忘記的行為都是自欺,而我們,也不過悲哀如三少爺,背負身份,同時又希望獲得一線逃逸之機。三少爺嘗試逃避的,是年少任性負過的女人,是兒子的愛怨交纏,是無辜死在劍下的亡魂,只不過:

「他的劍和他的名聲,就像個永遠甩不掉的包袱,重重地壓在他肩上。」

至於我們,又有多少錯付的感情,或者曾經做錯的決定,甚至現在共有的香港人身份,在無數波潮翻騰過後等待被忘記?「時間會沖淡一切」,這不過是一種讓外部世界將記憶溝淡的消極之舉。古龍在書末借鐵開誠的口告訴我們,「你即使不再握劍,你依然是謝曉峰。」謝曉峰與劍,在此不過是兩個相互關涉的符號,可以替換成負心漢,可以是香港人,符號各有指涉,忘記並不會改變身份的存在。

記憶是客觀世界的制限,有關感情,有關失敗,有關抗爭,即使換了伴侶,換了城市,一絲執念尚存,我們就是身份的囚徒。故事最後,以三少爺自斷雙指,棄劍作結,開放式結局同是一個倫理難局,他放棄握劍,同時與三少爺的身份和解,被迫二擇其一,這是否一種無奈的幸福?

有趣的是,古龍在末尾加插了一段謝曉峰擊敗挑戰者的插曲,寫謝曉峰雖然不能握劍,但他坦然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並用手折斷了挑戰者的劍。放棄握劍,不代表無法行俠仗義,謝曉峰脫離爭鬥是非,但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一切彷彿向我們透露著,身份無法被忘記,只能與之和解。曾經走過的路,無論好壞,都一直延伸。

風月之外,想起之前有關「走唔走」的激烈討論,移民並非更易身份,而是一個讓自己繼續生存的過程,心裡的根無法切斷。記得舒淇的《沒有太陽的日子》裡,詩人多多為逃避後八九的逼迫,離開祖國奔赴倫敦,自我放逐。倫敦滿地黃葉的悲涼,總令他想起那個天氣涼爽,適合藝術創作的北京城。他的意識無法不在那座自由的北京城中游移,那時他意識到自己的根在中國。香港人也一樣。

我們都需要真誠地活著。

 

作者自我簡介:筆名浪客,實為一名無用書生。心懷俠客夢,文字為靴子,穿上它就開始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