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黨專訪。下】進亦無路 風雨中搖擺的公民黨
2019 年風風火火的反修例運動,隨疫情和國安法走向平靜,緊隨而來的是來自政權層出不窮的整頓、清算。
去年民主派從立法會總辭,北京則醞釀「改革」香港選舉制度,港府上月底提出修改公職人員條例,訂下明確的「黑九類」,之後港澳辦主任夏寶龍為「愛國者治港」立下紅線,人大開幕後,正式公佈將「完善」香港選舉制度,「重建」選舉委員會,由選委會選出「較大比例」立法會議員,由選委會負責選舉入閘「資格審查」。
另一邊廂,政權落案控告 47 名去年組織、參與和協調民主派初選的人,幾乎將反對派陣營原本出選的頭面人物一網打盡。
選舉和議會職能勢將改頭換面,參選隨時面臨刑責,過去香港民主運動的三條「戰線」:街頭、國際、議會,街頭戰線陷入低潮,國際線被國安法禁絕,難以在香港再戰,餘下的議會戰線,在兩大民主黨派民主黨和公民黨眼中,是否還有還有「戰」下去的空間? 而若果連選舉都沒有了,政黨本身還是否有存在價值和意義?
創立於 2006 年的公民黨,曾經被視為民主派的新希望,可以取代民主黨。2016 年楊岳橋晉身立法會,也曾經被期望會成為泛民的新星,但結果如何有目共睹。若果要形容近年的公民黨,進退失據或許是不少人心中浮現的字詞,有公民黨中人就用「見招拆招、煮到埋嚟先食」來形容,而這名公民黨中人的口吻,是恨鐵不成鋼。亦有公民黨人明言,對於該黨在去年立法會去留問題、前年運動中取態曖昧不清感不滿,亦認為這是過去數月,陸續有人退黨的深層原因。
偏偏這個搖擺中的政黨,在過去年多的清算風暴中,成為了中共頭號打擊目標,被 DQ(撤銷資格)的議員和參選人,來自公民黨的數量冠絕各黨。曾經的大狀黨,應該如何走下去已經是後話,本身是否應該繼續存在,才是要思考的第一課題。
「曾經閃過喺我心中,係咪應該解散公民黨。」去年 11 月連任黨主席的創黨元老梁家傑承認,作為當年創黨「四大狀」中「苟延殘喘」的一個,他確實思考過解散的可能性。
公民黨面對的「難關」,確實可能比其他民主派政黨、組織更嚴峻。去年取消了的立法會選舉,掛著公民黨「牌頭」參選的 7 人有 4 人被 DQ,延任立法會中 4 個被 DQ 的議員,3 個來自公民黨,包括楊岳橋、郭榮鏗、郭家麒;積極培養的新生代李予信、鄭達鴻亦因初選案被捕,此後這些本來公民黨的選舉主力,陸續因不同理由退黨;毋庸置疑,中央要整治香港的精英,公民黨是北京重點招呼對象,未來公民黨人是否可以在選舉入閘,有很大問號。
「如果一個政黨真係永遠不能參與選舉,咁其實唔需要政黨,時間精力資源可以作另一類投放,係咪更有意思。」這說法言之成理,但最終公民黨繼續存在運作,一來是梁家傑自己「唔忿氣」,「如果我突然毅然決定摺起佢啦,有啲過唔到自己,亦好難同我哋支持者交代。」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黨內的年輕人希望政黨繼續下去。
去年 11 月,人大通過決議 DQ 四名立法會議員後, 梁家傑曾和黨內的區議員開會,「唔少區議員都話,佢地認為個黨要繼續存在。」
「班區議員表達佢哋願意承擔付出,我呢個老人家點解要堅持摺起個黨。」
沙田第一城區議員、去年原本有意代表公民黨出選超區的黃文萱,就是梁家傑所指,願意繼續以公民黨之名「承擔付出」的新一代,「有人認為要化整為零,係無錯架,個問題係,『零,然後呢?』我自問答唔到,咁咪唔零住,都可以各有各做。」黃文萱說。
黃文萱認為,在中共全方位打壓下,以素人形式個體活動,抑或較傳統的政黨方式存在,優劣高下她無法斷言,而公民黨作為一個有十多年歷史政黨,確實可能較易被針對打擊,但亦不乏好處,「我個人比較現實,你已經喺度,我哋係 limited company,唔通改名咩 … 組織咗咁耐,有元老有支持者,你嘅 burden 亦都係你嘅利益。」
「名都係虛銜,係視乎個名,仲可以闖出甚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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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接下來無法迴避的問題,就是即使機會有多微,是否還要參選「撞閘」?有別於民主黨早早表態,本身就可能被全面封殺的公民黨,至今都無就參選意向明確表過態。
「我今日就唔會話俾你知,一個一定會,或者一定唔會嘅答案。」作為黨主席,梁家傑對此不置可否。
訪問之日,人大「完善」香港選舉制度的草案未出爐,他強調影響他看法的是兩大前提,其一,選舉是否公平而且可以量化民意對政權表態,其二,是立法會是否「人大化」,完全只是花瓶,否則即使公民黨決意參選,支持者亦未必賣帳,確切的答案黨未有決定之餘,亦要了解黨內「後生仔」的想法,「先要同曾經表達意願嘅後生仔女交一交心先,咁嘅情況之下你都入去,係為咩呢?」。
作為黨內的「後生仔」,黃文萱坦承她完全未有是否參與的傾向,但她認為經過政權一系列表態,公民黨可以「入閘」的期望非常低,「(政權)其實係同所有民主派講,議會戰線已經將你拒諸門外,唔好再幻想,敝黨更加要有呢個覺悟。」她認為應該將「參選」和「入閘」分開思考,在入閘機會微乎其微的前提下,參選本身可能只是為了反映民意,增加政權的成本,和突顯整個制度的荒謬,「但上個星期(初選 47 人被起訴)發生嘅事,已經超越咗人類想像的荒謬極限,仲有無需要去突顯佢嘅荒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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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勢變化急,很難在是否參選這被動的議題上,苛責公民黨「煮到埋嚟先食」,但據黨中人所言,公民黨在關鍵議題上「不夠果斷」,遠非今日之困,例如去年議會去留,有別於民主黨率先表態傾向留任,主動提出以民調決定,公民黨在梁家傑 8 月受訪表明傾向留任,之後又「跟大隊」參與民調,難免予人搖擺不定之感。
「我哋作為一個組織一個考驗,亦都係如何就爭議性議題,盡快討論獲得同一立場之前,大家唔好咁早表達意見。」區選前才加入公民黨,去年才成為黨執委的黃文萱,大方承認過去公民黨不是一個「穩健組織」,未必有恆常制度去處理突發事件,甚至「太有彈性」,「咪容易被事情推著走。」
黃文萱同意,過去公民黨「粒粒星」,相對而言黨組織和身位不清晰,客觀效果就是議員明星的取態,很易被視為黨取態,「所以成日有人話,佢哋當(政黨)係一個 chamber(律師事務所) 咁 run。」這亦可能解釋了,為何會出現 2016 年醫委會條例投票,公民黨「一黨三投」,有黨員投贊成、反對和棄權的奇怪狀況,這事情亦屢屢成為公民黨近年被攻擊質疑的痛處。
梁家傑則用「8 樓主導」(過去公民黨立法會議員的辦事處都在立法會大樓 8 樓)來形容公民黨過去的狀況。隨著公民黨進入自 2006 年以來首次無立法會議員的狀態,公民黨亦必須改變,「以前係議會主導,當我哋盡失議席之後,我哋就係公民社會嘅一部分。」
不是領導公民社會,而是當中一部分,他甚至用到「侵埋公民黨玩」這樣的字眼,來形容曾經被視為「藍血」的公民黨在連結公民社會的身位,「唔係話議員同公民社會協作,而係根本只係淨返公民社會嘅角色,我哋無第二個角色。」作為曾經代表民主派參選特首的政壇元老,梁家傑對公民黨這個形容不無唏噓,「我而家不在一個,可以講一番豪情壯語嘅心情心態,根本無咁嘅條件,豪得起來壯得起來。」但所謂連結公民社會,往往說來容易,黃文萱同意這個是公民黨未來必須努力的方向,但就以「離十畫未有一撇,都仲有一段距離」來形容目前的成果。
當然,出路不止一條,公民黨亦有嘗試更多以「黨本位」來發聲,在「明星」殞落後強化黨的身位。例如總辭後每星期的「定期記者會」,由余德寶、梁嘉倩等新生代以黨名義回應時政,但這個「定期」記者會多次取消,「做做下好似有啲江郎才盡,因為區議員自己都好忙。」梁家傑如此解釋,黃文萱則指在艱難時勢下,既然公民黨決定繼續運作,就更需要加強黨組織,「唔係咩好宏大嘅事,例如有咩事 call 區議員出嚟見面傾下,that's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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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在「政治明星」七零八落後,公民黨已經進入必須轉變的陣痛適應期,但他們最大的難題,其實是核心價值的散失,有公民黨中人形容,公民黨近年在政治上「方向該如何走下去」,一直沒有明確的答案。
這種路線不明的狀況,亦充份反映在公民黨於反修例運動街頭抗爭中取態上,似乎一直在激進和穩健中搖擺,甚至連搖擺的原因都沒有清楚交代過,「某程度上都 present 到一種中產失語,可能佢心態好激進,但行為激進唔到。」有公民黨中人這樣形容,他舉出的例子是前黨魁楊岳橋,雖然屢被質疑在抗爭前線「消失」,但其實他亦持續有在現場二、三線觀察,背後亦有做被捕支援工作,但顯然未能讓公眾「收貨」,「佢唔想打,唔係佢嘅錯,只不過時代要求,做議員就要打,而公民黨又係一個咁鬆散嘅組織,見人如見黨。」
再次成為公民黨主席的梁家傑,作為黨內碩果僅存的「元老」,亦承認自己作為「上一代」抱持的一些核心價值,亦是過去公民黨的一些核心價值,例如法治、專業,以及用他的說話「希望喺制度中做到改善」,可能已經不符合現時社會的需要、或者說「潮流」,「我明,我當然知啦 … 我都認咗老,我唔會阻住地球轉,應該俾話語權啲後生嘅。」
梁家傑明言自己作為「老嘢」,只是公民黨的過渡人物,最多只會再留任一兩年穩定軍心,若有新一代預備好,隨時都準備好下台交棒,「一啲坐過監、受過警暴、受過政權迫害嘅人,更適合呢個時候領導香港,但一定唔係我呢啲人。」
上一代樂意交棒,問題是新一代是否已經準備好接棒,為公民黨重建一個 identity?
「呢一代嘅人,能唔能夠確立一個串通古今嘅 identity,係好難,實務上好難。」作為要去接棒的新一代,黃文萱表示相比加強黨內溝通協作、連結公民社會等,重建公民黨的「宗旨」,未必是優先工作;若以大學「上莊」作比喻,公民黨豈不像一支沒有宗旨的內閣?
「我唔能夠否認你嘅講法,問題係,喺呢個現實情況下,宗旨要 practical 同見得人至得。」
Practical,實際上是否做得到;見得人,是否可以公開表述,黃文萱認為,在北京用國安法和「愛國者治港」封殺民主派下,要拿出一套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宗旨」,近乎緣木求魚,這點不獨公民黨,反對陣營各團體都有類似狀況,「例如你問眾志宗旨係咩,佢唔能夠答你,民主黨能唔能夠大大聲話支持民主回歸,都係一個問題。」
「兩方面都不能再講,由光譜最極端到最唔極端都不能夠講,可能我哋淨低嘅只有默契。」
黃文萱認為,過去民主派政黨在比例代表制下「玩得太開心」,以至光譜中愈來愈碎片化,隨著選舉權和政治主張在極權紅線愈收愈窄下空間大幅萎縮,「不用分那麼細,大家都是被捕者」,民主回歸、法治、自決、港獨等主張,都被政權掃入垃圾桶不能宣之於口後,餘下的就是保存和堅持。
「staying alive,唔好死,就睇吓呢班倖存者,到底能唔能夠堅守價值。」
往日的榮光已消散,曾經是政黨主軸的選舉,被政權閹割得有如雞肋,曾經抱持的價值風流雲散,鬥長命可能已經是最大的公因數。這不獨是公民黨,也可能是整個反對陣營的不幸現況。
「重點係,同香港人站在一起,如水一樣去捱過唔知幾長嘅黑夜。」自言是老人家的梁家傑如是說。
採訪:Sophie、林彥邦
撰文:林彥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