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千年女優》和《千與千尋》先後上映,前者相較之下絕不遜色,所受的注目卻少得多了。《千與千尋》隱含許多社會隱喻,貫徹宮崎駿理想人文主義的精神;《千年女優》看似描述女性堅守愛情,一意追尋Soulmate的傳統故事,雖扣緊了日本電影發展史脈絡,仍像沒太多豐富意涵,可供發掘。

《千年女優》的故事也許傳統:導演立花源也乃前影星藤原千代子的忠實Fans,以歸還舊物鎖匙為理由,成功約得隱居多年的千代子接受採訪,拍攝紀錄片。千代子回憶往事,原來少女時曾協助受政府追緝的畫家,一見鍾情,他逃亡之際遺下了一條鎖匙,千代子決意要追尋他,交還鎖匙。千代子當了明星,演出各種角色,結婚、離婚,遺失鎖匙後,引退隱居。當她把過去講完,昏迷倒地,最後在醫院安詳逝世。

動畫執導今敏,卻把《千年女優》提煉成精緻藝術的結晶,戲中戲的敘事形式,回憶中時空多重跳躍的詩意美學,表層是追尋愛情的專一,內裡涉及自我理想實現的堅持、記憶與真實的複雜、年老色衰和生命意義等議題。今敏以《千年女優》,將一個常見愛情的「眾裡尋他千度」,昇華作極為動人亮麗,而又具備高度的銀河繁星。

一、錯置記憶,人生真實

看《千年女優》,最令觀者目瞪口呆,又甚為疑惑的,無非是千代子講述過去時,不斷穿插自己拍電影的情節,虛實相生,真假相混,到底哪一部分才是現實呢?

千代子可以是講述她在坐火車北上找愛人時,遇到意外,打開車門,下一秒卻時空跳躍,她變成了古代日本城堡公主的打扮;又或許,千代子最後重拾鎖匙,千方百計往北海道進發,雪地間她竟又化身哥吉拉怪獸電影的博士,沒過幾秒,再當上身穿太空衣的太空人,在宇宙星球的土地,走向畫作⋯⋯

我們要劃出千代子影視,以及影視其外的兩條時間線,並不困難。困難在於,根本無法區分何者為人生,何者為電影,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千年女優》的出色之處,正是精彩地重新演繹這一句老話。

今敏曾形容《千年女優》是「謊言鞏固的真實」,由一開始導演採訪千代子,她張口那刻起始,老人臨終回首紅塵的訴說,現實客觀發生的過去,和主觀記憶的選擇,本來已經注定是兩回事了。

回憶本來是很「意識流」,再述「蒙太奇」亦合情合理,導演、攝影師二人直接現身於千代子記憶,不已是明確的提示嗎?別忘了,他們戲謔打鬧,打破「第四面牆」的作用之外,導演更是直接介入千代子的電影作品,擔任要角。導演首次中槍身亡,鏡頭一轉,只見他們二人在採訪的家中,作騎馬貌,不斷呼叫台詞。

也就是說,導演和千代子的對話,其實乃我們看到的電影畫面,他們不止是重複舊事,舊事也在他們的互動中錯置。導演雖未真正從演,但一直在片場默默守候,那份終生守候的心意,明顯影響了千代子回憶的故事。

為什麼千代子追尋的情人,面目糢糊?那個當下的她,看得清楚,可是後來回想,她卻遺忘了這位追尋一生那誰的樣貌。為什麼時空不斷跳躍,不顯奇怪,反而順理成章?皆因千代子抉擇記憶的主題,以一貫之,執著於尋覓,每個片段皆緊繫其中,串連生命碎片,更趨真實。

《千年女優》看來天馬行空的敘事手法,建基於人性之本。所謂「謊言鞏固的真實」,並非客觀發生的事件,像我們思及往事,再度重述,即使沒有刻意隱瞞、改變,記憶必定因時間、情思而不一樣了。更何況,語言能夠表達得的事物,向來有限。戲中戲的錯置記憶,似乎荒謬,偏偏卻是最貼近人心的真實。

二、循環時間,物質恆守

千代子講述故事,雖則時空跳躍,時間主體依然是線性行走,順其生命歷程,一步一步直到她息影隱居,接受訪談那刻。假若我們看得細心些,卻會發現,《千年女優》另有一條循環的時間線,如四季周轉,人生輪迴,在動畫中不斷重複。

千代子協助意中人畫家,逃避軍人追捕,在一間小房子內,四周漆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只有一線月光灑照。其實,兩人由頭到尾都沒什麼曖昧,交談幾句,最關鍵是千代子問及鎖匙,對方告訴她,那是開啟最重要事物的鑰匙,約定將來帶她去看雪,報答救命之恩。

畫家輕輕抬頭,看向房間的小窗戶,明月當空。他對千代子說:「明天才是滿月,可是我更喜歡現在的月亮。滿月之後,月亮就會開始虧缺,再過十四天又會盈滿,直到明天⋯⋯還有希望。」

月盈月缺的象徵,恰恰在千代子追尋的故事模式,反覆出現。千代子講述的每一個電影故事,都和她現實人生互相映照,遇上、分別、追尋、終生未見。溫柔的古代公主,主公被害,披上戰甲殺敵;有如火影的女忍者,攔截官兵劫囚,終是中伏;頗受歡迎的藝妓,不斷哭叫,希望再見他一次;年輕的女學生,因包袱犯人,政治犯收監;哭泣的女老師,已經忘卻了情人的面孔;勇敢的科學家,上前面對哥斯拉,亦為尋覓一事;女太空員升空,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每次循環的時間,鑰匙都是物質永恆的守護,一次又一次的匙聲響起,周轉輪迴,即使失敗告終,從未絕望放棄。希望,總會在月缺之後出現。按照如此詮釋,我們再看千代子的一生,不也是符合循環的時間,鎖匙的警醒嗎?

如此千百次的迴轉,時空堆積成就的敘事魅力,把單純的追尋,場景不斷層層疊疊地展示觀者眼前。每一聲呼喚,每一場奔跑,每一次跌倒,個殊之中見其普遍,乃詩意浪漫的極致呈現。

當千代子從導演手中接下鑰匙,那個循環時間之齒輪再次轉動了,她在回顧一生之後隨即昏倒,送入醫院,命不久矣。導演哭著對她說:「我肯定,這一次你一定能找到他的!」伴隨著千代子化身為太空人火箭升空的畫面,穿梭無數繁星銀河,彷彿告訴我們,一個新的故事又將展開。

三、白如蓮花,女孩復活

千代子好奇地望了畫家繫在脖頸的鑰匙一眼,畫家告訴她:「這是開啟最重要事物的鎖匙。」千代子不解詢問,他說:「猜猜是什麼事物?」

千代人看一眼他的畫箱,含情默默地說:「不知道!不過,先別把答案告訴我,留待明天再說。」可惜,沒有明天了。鎖匙作為約定的信物,設置懸疑,也定下了千代子自以為要「還物」的任務,推動劇情發展,也彷彿讓觀者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信念:只要遇見,至少能把信物歸還。

但說到底,這條鎖匙能夠開啟什麼最重要的事物?連千代子以外,其他戲中角色都在問了。動畫經由千代子的眼神,暗示這條是打開畫家箱子,內有那幅繪畫北海道雪景的畫作。對畫家來說,這是藝術家對人生「理想」的追求,而經由畫家描述,千代子想像漂亮的畫,自然是「美」了。

千代子和畫家的一期一會,真的是愛情嗎?抑或,那段相會於情竇初開之外,尚有其他重要含義?我想,對千代子而言,拾起那條在雪地的鑰匙,實乃打開心房,要像畫家一樣,追尋自己的生命價值,尋覓自己的人生美學。

因此,當千代子最初被星探看中,母親堅持她應要相夫教子,電影製作人則高言,女子要報效家國,當影星拍愛國電影,鼓舞軍人。前者是傳統的性別定型,後者則為大歷史國族敘事,而千代子呢,其時不過是中學生,在兩種壓迫之下,無話可說,下個鏡頭,她向牆壁投雪球洩憤。

恰恰在此時,她被畫家撞倒,畫家之象徵,留下的鑰匙,成了千代子的出路。千代子充滿自信,擺脫母親的控制,而從影絕非為了國家,「電影算什麼呢」,踏上自主尋覓之路。也因此,千代子才會成為紅極一時的明星,留下絕美的電影巨作。

不過,我們又有另一個疑問了,為什麼千代子會放棄繼續追尋畫家,息影隱居?遺失鑰匙之外,《千年女優》所探討的,是年老色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會否一切皆為虛無之恐懼。

千代子演城堡公主,那位莫名其妙的妖婆現身,後來揭示了,她乃千代子害怕衰老的陰影。如果我們看得仔細些,妖婆首次出現之後,鏡頭刻意呈現木牆的面孔,是為了和後來炸毀房子,那幅在石牆的千代子少女肖像呼應!這也能解釋,千代子講述故事至此,何以昏倒,畫面反覆重現妖婆的操演繩索輪轉,皆因時間是我們最難面對的,冷酷無情的死神。

另一女演員,島尾詠子解釋對千代子多加阻撓,只因妒忌她「不停追逐那個男人讓你永保青春」。後來千代子覺悟到,畫家只記得那個青春的少女,根本不會認出她。年老色衰,死亡的陰暗迫出生命虛無,此生此世的追尋無果,到底意義何在?幸而,妖婆有雙重意義,口中說恨,也談愛,「我對你無比仇恨,卻又無比憐愛」。

室外的蓮花已然盛放,純白無瑕。千代子躺臥病床,人之將死,溫柔地對導演說,她藉著重新講述故事,打開記憶之門,心中那個小女孩復活了。千代子回首前塵,面對死亡和衰老,不再恐懼,反而得以再度檢視自己的一生,重新賦予了生命意義。她了悟到,原來自己擁有這麼精彩的故事,活得如斯不凡:「是否找到他已無所謂,事實上,我愛的,是那個不斷追逐的自己。」

最後一幕的升空,生命昇華得多美。千代子在雪地上執起鑰匙,掌握了屬於她的人生,鎖匙打開的,是一道比北海道雪景更加純白無瑕,更加動人心弦的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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