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上流』(港譯《上流寄生族》)奪取坎城和奧斯卡大獎,有種種因素,不過讓我感到遺憾的是,這樣的結果掩蓋了同一時期其他更傑出更有成就,還有我個人最重視的 ── 更有創作誠意的電影。

去年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宣布最佳導演獎時,也得到提名的史柯賽西明顯流露出失望與不可置信的表情,鏡頭畫面在網路上廣傳。不過如果論電影的突破性與完成度,更該感到失望與不可置信的,是『小丑』和『一九一七』兩部電影的導演。

認真想想,『小丑』的設定面對多麼困難的挑戰!那是原本來自漫畫的平板反派角色,也像所有的漫畫反派角色一樣,長了一張猙獰的面孔,充滿了固定的邪惡性質,而且擁有巨大的能量與權力,沒有其他人敢抵抗、能抵抗。他的惡就是單純的惡,沒有來歷;他的力量就是事實的存在,同樣沒有來歷,不用解釋,也不可能解釋。

電影卻要給這樣的大反派一個來歷一個身世。不只是要解釋他為什麼會變成如此邪惡的人,還要解釋:如果就是這麼邪惡,為什麼還能取得徹底控制高譚市的黑暗權力?換句話說,要將原本訴諸十歲男孩極其有限的智力與生活經驗的漫畫,轉化成具備普遍說服力的寫實故事。

『小丑』這部電影近乎神奇地做到了。完全不同於『寄生上流』所有情節轉折都是一廂情願,都經不起推敲,源自漫畫的『小丑』相對地建構了綿密完整、環環相扣的因果連結劇情。

一個因為精神狀況不穩定而無法得到正常、「體面」工作的人,只能靠在街頭扮成小丑打工勉強維生,然而小丑的模樣,和這種工作不堪的社會地位,使得他成為惡少最喜愛的作弄、霸凌對象,在一次有可能送命的嚴重霸凌事件之後,同伴給了他一把自衛的槍。他經歷了更多不同形式的歧視與欺負,包括更根本的,無形無情地被取消了僅有的精神諮商協助,連最卑微的小丑工作都要不保了,還在深夜地鐵車上被三名有華爾街菁英高薪工作的醉漢騷擾、侮辱、襲擊,他爆發了,掏出槍射殺了他們。

然後他進入了無法被節制的瘋狂報復心態中,並在瘋狂裡釋放了他的智慧,嗜血的媒體想要利用他,卻反過來被他利用了,有效地激起了人們普遍的被剝奪感與仇富、仇視既得利益者的集體心情,於是「小丑」變成了推翻既有體制的憤怒象徵,所有感覺被壓迫的人都戴上了「小丑」的面具上到街頭,進行了混和抗議與狂歡的大破壞,原來的秩序被推翻了,一種新的狂亂「小丑勢力」昂然崛起……

電影不只是合理地解釋了「小丑」的雙重來歷 ── 他的反社會心態與他的力量,同時導演很清楚,一旦如此給了「小丑」一個身世,觀眾必然會扭轉原先漫畫式的立場,變成同情「小丑」,於是在電影中又善用這樣的情緒投射轉折,釋放出清楚的社會價值訊息 ── 社會上最嚴重的病,不是貧窮、不是犯罪、不是遊民,而是那種歧視、霸凌遊民、犯罪、貧窮的心態與做法。

這就是「誠意」。在提供兩小時影視刺激時,願意提出嚴肅的議題,而且就是針對來看電影的相對有資源的人,讓他們帶著困惑不安的心情走出電影院,至少在當下遇見遊民時,會不自覺地遲疑改變了原本理所當然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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