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顏色的認知 — 評曾詠聰詩作〈紅〉
【文:嚴瀚欽】
一九九零年出生的曾詠聰應該算是「九十後」詩人中最「老」的一位了,如今是一名中學教師。無論是年齡還是是職業,似乎都註定了他要扮演這樣一個由年輕過渡到成熟的角色,就像呂永佳在曾詠聰第一本詩集《戒和同修》的序〈我這塊石頭依然在原地守候〉中,便說其詩展現了「從男孩變成男人」的蛻變過程。這個評價用來形容他的詩作風格亦十分貼切,他的詩歌似乎也在扮演著一個轉折和過渡的角色——「接通香港詩賦體敘事的一脈傳統,繼而糅合個人情感與具體的情節推展」(周漢輝語)。與比上一輩詩人相比,他擁有更多年輕人的敘事視角及關注面向,與更年輕的詩人相比,他又有著更加純熟、更穩定的處理技巧,〈回家〉、〈四月的鴉〉、〈為太爺覓寶地〉、〈最後,我們來到了灣仔西〉、〈紅〉及〈人造雨〉等都是筆者反復細讀的作品。
其中,詩集輯一的〈紅〉雖鮮少被評論者談及,但這首詩一反他最擅長的敘事語調,用更具思辨性、更加自言自語的方式貫穿著他作品中常見的主題——「成長過程中對事物認知的改變」。或者我們可以說,作品中作者的「紅」不僅僅是顏色,而是泛指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又或許就是世界本身。作者對「紅」的態度轉變,正映射了他個人的成長過程。
詩作一開始引用了谷川俊太郎〈顏色的氣息〉中關於紅色的描寫:「紅色寧願是黑色的私生子,所以,誰也無法聽見它的呼喚。」谷川俊太郎的〈顏色的氣息〉以歌頌的語調及極具創意的視角描寫了他心目中的「白色」、「黑色」、「紅色」、「藍色」、「黃色」、「綠色」和「茶色」,用聽覺、嗅覺和觸覺來替代我們日常觀看顏色所用的視覺,「用映像代替赤裸裸的觀念」(語出依波利特·阿道爾夫·丹納《藝術哲學》)。這一手法在曾詠聰的〈紅〉中亦有所體現,例如味覺(「起初以為是味道」)、視覺(「但原來是顏色」)、觸覺(「血是溫暖」)。而〈紅〉這首詩最巧妙之處,就在於作者在將抽象的顏色客體化的基礎上還加上了層遞的處理,也正是層遞的運用強化了這首詩「成長」的主題。詩中「我」認知顏色的過程十分像是初生孩童認知世界的過程:未能睜開眼睛時我們吸吮乳汁,以觸覺認知世界,等到雙眼睜開,看到一切,便用視覺認知世界,當行動更為靈活,我們便四處觸摸,開始用觸覺認知這個世界了。在這個認知過程中,我們所要辨識的對象也越來越複雜。
這種認知的逐漸複雜同樣體現在「我」對紅色的態度上。作者一開始寫「我」討厭紅色,但紅色卻代表著家庭和溫暖,代表著「從上而來的喜悅」,因此「我」對紅色的態度有所轉變。到了第二段時又說自己不喜歡紅色的食物,諸如番茄、紅椒之類,但接下去一句又說自己「偏愛(紅色的)西瓜」,於是作者又得出了一個新結論——「我」討厭的並非紅色,而是溫度。第二段在此戛然中斷。當我們以為整個思辨過程已經結束的時候,作者在第三段又舉出一些他喜歡的紅色的食物(草莓、櫻桃),一下子又推翻了剛剛得出的結論,讓剛剛才開始明晰的讀者再次陷入茫然。詩作的結尾,「我」索性破罐子破摔,「放棄了所有關乎顏色的思辨……(直到發現自己)已經形容不了,我所看見的紅,是怎樣的紅。」
整首詩實際上是作者從熱愛思辨到放棄思辨的過程,這是否暗示著他已經開始認知到,成長其實是一個一開始不斷思辨,而後發現世界根本無法辨別的過程呢?另一方面我們又可以理解為,小時候我們都很清楚自己的好惡,都有著天真卻篤定的判斷,但對事物的態度卻隨著成長、隨著自己對這個世界認知的逐漸複雜而變得越來越模糊。我們再將谷川俊太郎的〈顏色的氣息〉和曾詠聰的〈紅〉進行比較,前者希望將單一的觀念還原成多元的認知方式,以對抗現代社會日漸單調的思維模式,而後者則更希望在繁亂模糊的認知當中抽身出來,還自己一個簡單的、果敢的判斷。詩作寫於二零一五年平安夜,當時的作者二十五歲,應該正處於一個繁亂的階段,當中對成長的猶豫、對年少的懷念,以及因初出社會而產生的無力感還是隱隱若現。五年過去了,作者如今對他的紅色應該又有了新的認知吧!
2020.8.14夜
詩作選自《戒和同修》,附錄如下:
〈紅〉曾詠聰
紅色寧願是黑色的私生子,所以,誰也無法聽見它的呼吸。
——谷川俊太郎〈顏色的氣息〉
我討厭紅色:番茄、紅椒,起初以為是味道,但原來是顏色,是結構。曾有人問我,為什麼節日是紅色,我不知道,或許因為血,血是家庭,血是溫暖,血是不可分割。有時我會想,上帝的血是紅色的嗎?那麼紅就代表著孕育,代表著從上而來的喜悅。
但我不喜歡紅色的食物,我確定。像番茄、紅椒,他們的顏色鮮艷,像玫瑰,我不會生吃玫瑰,所以我避免不少紅色的食物,除了西瓜。過了一段日子,我才發現,我為何偏愛西瓜,我討厭的是溫度,不是顏色,像我討厭火,討厭洗澡,討厭擁抱。
不是,草莓、櫻桃呢?後來我放棄了,放棄了所有關乎顏色的思辨。直到那天,我發現已經形容不了,我所看見的紅,是怎樣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