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中關係劍拔弩張之前
五年前,癲佬有幸受託,到了雲南的幾所大學主持就業講座。
(一)
昆明是省會,學生大多來自本地,畢業後也只留在家鄉打工。所以大學院長希望我鼓勵學生出國走走,擴闊視野。
我講的內容,大概都是香港人怎樣看內地,未來的競爭怎樣激烈,鼓勵他們多出國看看世界之類。
我還記得清楚,每場講座結束之後,都有一堆雀躍的學生拉著我討論:想了解世界但國內資訊太封閉,想停學一年探索興趣但又怕影響前途,想不通該選修專科還是通才,想出國但怕父母擔心。
純樸的雲南沒有北上廣深大城市的急躁,熱情的學生也沒有暴發戶遊客的傲慢。中國二三線城市的民風,跟媒體報導的景象很不一樣,就正如倫敦是最不像英國的城市一樣。
受限於歷史政治原因,香港人對中國的認知,其實跟外國人沒太大分別。媒體主要寫花邊新聞,而多忽略民生文化,是故有機會親身跟本地人交流,聽他們談談真實的生活,甚至到本地工作,相比閱讀教科書和媒體,是完全不同的體驗。
那幾場講座,我或許改變了他們,但他們也豐富了我對於中國的認知。
(二)
Hank Paulson 寫的《Dealing with China》,便提供了一個常人難以接觸的角度來看中國。
假如只看書名,可能會以為是教科書,但其實此書技術成份不高,倒不如說是作者以高盛總裁、美國財長、非牟利機構老闆,三個不同身份在中國工作的回憶錄。
九十年代是美中關係的黃金年代,中國領導層有志改革經濟,也深知需要依賴西方技術和知識。其中一環是改革落後的國企。中國電信、中國銀行、中國石油等等,便是第一批國家伙拍外國投行改革的公司。
以銀行為例。計劃經濟時代,所有國企和建設直接經國家融資,本來便不需要商業銀行。後來雖然國家有意改革,但初期銀行的營運方式仍然飽受政治干預,故腐敗和壞帳極多,根本無法長久經營。由於香港的經濟秩序和金融系統遠比中國優秀,當時總理朱鎔基便決定先推動中國銀行的香港分支上市(名符其實是一行兩制),成功之後再複製到其他大陸銀行。
作者是務實的生意人,無論商業抉策或是跟中國官員打交道,都會選擇「袋著先」,不求完美,寧可步步寸進。
「I have never been an all-or-nothing person. I will take half a loaf if it leads to more progress.」
(三)
事實上作者這種善於妥協的取態,亦易見於行文風格,談到主要的改革舵手如江澤民、朱鎔基、王岐山、周小川、吳儀,每每深信他們為國為民,讚賞有嘉。即使談到較為敏感的政治人物,都只隱晦帶過,極少直白批評。
從鄧小平到胡溫時代的經濟改革是成功的:一開始的國企改革,到二千年初中國加入世貿,乃至 2008 年處理美國金融海嘯,中美仍然以合作為主,箇中西方的資金和技術固然功不可沒,但也極需要黨內高層的遠見和首肯才可成事。
對於作者來說,中國政治雖不透明亦不民主,但其內部運作,並非沒有邏輯。除了黨內需要照顧不同人的利益,它也需要間接對人民問責,所以黨內提拔領導,仍是主要取決於政績。
例如說,中國高速發展之下所犧牲的生態保育,作者有不少跟中國官員合作處理環境的問題的經驗(作者是觀鳥迷,書中多次提過香港米埔)。中國的政治邏輯下,污染太大會造成人民不滿,人民不滿會威脅社會穩定,對於黨的存在便是潛在風險。
此書著於 2015 年。回望胡溫當政的年代,美中關係雖有隱憂(如匯率和人權),美國本土已有反華壓力,但始終未至於今天劍拔弩張的程度 。
在生意人的角度,合作和 de-escalation,永遠勝過衝突。是故作者結語仍抱樂觀,寄語兩國應以合作為出路(“Find China a better seat at the table”)。
六年之間,這種論述在今天的美國、西方、香港,還有多少說服力?
(標題為編輯所擬)